等他们到人市街上时,那里还没几个人,这时候雪渐渐的小了些,天上的阴霾轻了很多,隐蔽着的太阳也能透出些许朦朦胧胧的光线来了。
一路走着,只见路旁几个草窝棚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身着破烂的中老年男子和妇女,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有的斜躺着在那里找虱子,有的在那低低的聊着什么;他们都是在这等雇主的长工,不过他们这个岁数是很难再有人雇佣了,一般都是半做工半乞讨的活着。
两人走了没多远,忽见前面一个老头推着一个板车走了过来;近前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在那板车上居然是用破苇席盖着的一具尸体,那尸体就一双黑黢黢的脚露在外面,一只脚上勾着半只破草鞋,另一只脚就光着,小腿直挺挺的,瘦的只剩两条清晰可见的腿骨了,看样子八成是冻死的。
戈飞驻足看着那老头推着车远远的走了过去,他知道古时候的人生活很穷苦,但真当自己看到时,却又是那么触目惊心。一旁的廖春看他发愣就说道:“哥,这有什么可看的?一到冬季,大街上每天还不得冻死几个要饭的,赶紧走吧,这天也忒冷了点!”话音刚落,两人还没走几步时,人牙子狗剩却忽然从街旁边的一个茶馆里闪了出来。
“飞爷,候着您半天了,我在这里面扒窗户口一直看着街上,就怕您来了瞧不见。”狗剩上前打了个千一脸的奸笑,不过戈飞看见他就有点反胃——因为他长满麻子的脸黑黑的,一笑起来就像一个黑面饼子掉在了地上一样,看的人心里直膈应。
戈飞看着他点点头问:“今天官卖的来了么?”
狗剩回道:“来倒是来了,不过现在还没露面,都在市场后面的看押房里呢。我倒是和那几个差人认识,您如果想提前去看看,那我也能带您先过去。”
“哦……”戈飞答应一声,“那我们就先去看看,这大冷的天儿,我也不愿意再等了。再者说,提前去了能挑选的也多。”
“得,飞爷,那我就去打点打点?”狗剩献媚的笑着说。
戈飞斜睨着看看他,然后掏出来三五两散碎银子递过去:“去吧,只要我能办成事,你就有甜头。”
“好来,飞爷您就擎好儿吧,保准您满意而归!”说罢,他屁颠屁颠的向街后跑去了。
还没喝完一杯茶,狗剩就得意十足的回来了:“飞爷,一扫光,全拿下,走吧,我带您去看看!”
狗剩领着两人橐橐的向看押房走去,三个人小心翼翼的踩在雪上,一路走一路“咯吱咯吱”作响,路两旁的房檐下垂着长短不一的冰溜子,一口气哈出去白雾升腾,经久不散。狗剩在一旁搀扶着戈飞,三人慢悠悠的一直穿过两条小街口,就来到了一个角落里的院子;戈飞抬眼看去,只见院门口一个差人正在那揣着手,缩着脖子来回走绺儿。狗剩带着他俩来到门口低头哈腰道:“大哥,这就是我要带的人。”那人翻着眼皮看了看他们也不发话,只是让到了一边,狗剩哈腰作了一个揖,三人就迤逦着向里面去了。
来到房前,狗剩上前推开门,掀起脏兮兮的棉门帘后,冲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酒气;进屋来定睛一看,里面有两个官差正在那里喝酒,他们上身没穿官服,只是套着衬褂披着棉袄,两人脸色都通红通红的,醉眼迷离,一看就是喝了不少了;他们身前的小四方桌上,除了几盘残羹和些许花生黄豆外再就是几只酒瓶;桌子旁边的火炉里炭火正旺,乍一进这烘热之地,戈飞感觉浑身都舒展开了一样轻松。
“两位差爷,我带的人来了。”狗剩上前打个千儿说到。
听了他的话,其中一个官差抬头看看他们,又顺手捻了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再慢悠悠咂了一大口酒后大着舌头说:“狗剩,我……我哥俩这么照顾你,你他妈的才给三两银子的孝敬!他妈的……实话告诉你,你们在这买了人走了,我的上司那还得登记造册,这些个没按程序走的,都得用银子买路……狗日的,你懂不懂?”
戈飞听了一咧嘴,拍着大腿委屈的说:“哎呦,我的差爷大人!我这不也是替人办事么?我要有富裕银子那我不早拿出来孝敬您了!”
“行了!”戈飞看他们演的这出双簧实在拙劣不堪,就忍不住想要发作,可无奈自己急需人手,哪还有精力给他们较劲?想到这他又从怀里掏出来一锭五十两的元宝甩给了官差,那官差仔细看了看,只见那元宝底部黑漆漆的蜂窝眼密实紧凑,拿在手里一掂,至少也得五十几两。拿了银子,他立马阴脸转笑脸道:“你小子别犯憋屈,告诉你,官卖的都是好货色,来晚了你都抢不上,能让你提前去挑,是给你脸面;况且,你这银子我也就摸摸的份儿,回头还都得孝敬给我们的头儿。”
说罢,他笑着起身晃晃悠悠的穿好官服,给他们使了个手势后,由他带头,四个人向后院走去。
一到后院,只见门口挂了一个黄木牌,上面写着“看押房”三个大字。还没进门,里面传来的刺鼻霉腥味就熏的人犯头晕,戈飞他们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而那官差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样子也是闻习惯了,他踉跄着缓缓上前,打开门上的锁链就带着他们进去了。进去一看,屋里北墙的房子被分成了七间,皆是青砖砌墙,大腿粗的木料做成的木门也是用锁链锁着;这里四处无光,冷嗖嗖的凉风从仅有的一个小窗户里“咻咻咻”的灌进来,这的冰冷程度与室外几乎别无二致;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去,只见屋子里地上都是厚厚的稻草,除了一个小小的破木桌外,也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谢家两个小姐,几个丫鬟婆子什么的都在这屋子里了。”那官差指着一个房间说到。听见有人进来,那个屋子里一个女子跑到了门口噗通跪了下来哭喊道:“大爷,求求您给我们叫个大夫来吧!我家老奶奶病得都不行了!再不给她瞧瞧,眼见就要没命了!我求求你们了,就当积德行善吧,我给您做牛做马……”还没等她说完,那官差就不耐烦的走到近前厉声喝道:“吵吵什么!老的要大夫,小的要奶妈子的,你当爷们是来庙里施舍么!要不要给你们烧上火炉配上满汉全席才行!告诉你们,在这里没银子什么话也没用!”那女子听他这么说,一下无力的瘫在了地上,开始不停的呜咽起来。
戈飞近前看了看那名女子,只见她穿着素布棉衣,但身上除了稻草就是灰尘,早已经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了;蓬松的头发乱哄哄的披散着,脸上也是灰蒙蒙的,两行热泪下来,带着脸上显出来两道黑痕,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洗漱了;可怜至极。再往里看,这房间真是小的可怜,里面十几人在一起显得十分拥挤,在最里面,看身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那,她怀里还搂着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不用想,那年纪大的就是谢济世的老娘了,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所有人都看不太清模样,阴暗,潮湿,霉臭之气扑面而来。
戈飞刚要说话,旁边的狗剩悄悄的拉了拉他的衣角低低的说:“飞爷,别管闲事,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您就是一天救一百个您也救不过来。”
戈飞转身看他,狗剩弓着身子抬着头也在看他,屋里仅有的一点亮光显得狗剩的麻子脸更加可怖瘆人了;可他这次没有回避戈飞的眼光,只是直勾勾的和他对视着,仿佛他在告诉戈飞:这次就算你有钱,那你也是错的!
“吁……”戈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回想起自己那时候被人锁在草房里,昏迷了不知道多少天才醒来,他受过那种苦……
“差爷,这十两银子您收了,看看好歹叫个大夫来……”
还没等戈飞说完,那差人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并把他手里的银子塞了回去,淡淡的说:“兄弟,不是哥哥有意难为你,这老太太的病眼见就是瞧不好的,而且我们头儿留话了,谢济世的老娘必须得交代在这里。实话告诉你,她这种上了岁数的卖也卖不掉,我们还得管她吃喝,早死早超生,也省的我们麻烦。”
戈飞一听立马怒火中烧,他实在压抑不住了——一条人命在他的轻描淡写下仿佛不值一提!“操你妈,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难道她能吃你多少粮食,占你多大地方么!”他横眉冷目,怒气冲冲的抓住官差的领口说到。
“哎呦,飞爷,你就是来买个使唤人的,何必和官爷过不去呢,这是哪跟哪啊……”狗剩赶紧急急的劝他。
廖春也给吓了一跳,他也上前拉住戈飞:“哥,人家官差责任在身,你何必难为他?”
他俩急得不行,可那位官差却极其淡定,戈飞薅住他的领口将他拎在半空里,他的脚只剩脚尖贴着地了,可他还是一脸不屑的撇着嘴直直的看着红了眼的戈飞。
戈飞缓缓的把他松开了,那官差站在地上,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说:“怎么样?发够脾气了么?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你有种去大街上多走走,现如今,哪个大街上每天不都得冻饿死三五个乞丐的?收起你那点菩萨心肠吧!放心,我也不怪你,来,挑一个,我开价,你出钱,赶紧走!”
他说起话来感觉就像刚才一切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还是那么趾高气昂,还是那么有理有据。戈飞这才明白,原来,在这些官差眼里,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你别说骂他打他,就是认他当干儿子他也乐意;而人间那些疾苦,在他们面前也不过狗屁而已。
戈飞瞬间沮丧万分,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如此渺小和无能;或许吧,他们也许对也许错,他们的眼里没有天堂和地狱,而世间这么多穷苦人,他们的生死我又能左右几何?我不过也是人间卑微如蝼蚁的一员罢了……
狗剩看他们拧着劲呢,他肯定不想闹得太难看了,于是狗剩走到了门前,冲里面喊到:“各位听好了,飞爷今天是想带一个能识字,会算账的帮手回去,谁要是跟了他,你的后半生也有指望了,这总比被卖到青楼强了不止百倍!就这一次机会,你们……你们看着办吧!”
他的话音刚落,里面几个老妈子都开始颤巍着声音说:“二位小姐……你们,你们都是从小读书长大的,刚才都听到这小伙子的话了,他至少不是坏人,你们……就跟他走吧……”
“是啊,小姐,你们快去让他看看吧,总不能真给卖到青楼里去吧……”
几声劝慰后,房间里逐渐响起抽泣声来,一群人呜呜咽咽的,让人听了心里直拧巴的阵痛。过了好一会,一阵稻草窸窣声响起,两个姑娘缓缓的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
“要买我们也行……不过,这位官差请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这位好心人说。”一个柔弱的女人声音响起,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低低抽泣着,能听得出来,她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那官差听了,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说:“你们随便,那我出去就是,不过他只能买走一个,你们商量着办。”说完,他缓缓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戈飞这才认真看了看她两个,她们脸上稍微干净一点,但这一看却让他心头突然吃了一惊——借着那微弱的亮光,他竟然发现面前的这两个姑娘中,那个个子相对高点的,长得却有九分像自己在现代社会里的女朋友李娜丹!戈飞傻傻的看着她,那姑娘则在那木讷的站着,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是在那面无表情的站着。
戈飞看到她都有些恍惚,她的眉梢眼角,身形体态,都和李娜丹非常相似;他甚至都有点怀疑这名女子会不会是李娜丹的祖先。
“你……我们可以跟你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们,不管选了谁,以后必须得想办法洗清我父亲的罪名,还我一家人的清白!要是答应了,我们做粉身碎骨的报答你,不答应,那我们甘愿被卖出去!”
狗剩听了在一旁愤愤的说:“我说大小姐,你还没活明白么?你能出去就很不错了,你还在这……”
“行,我答应你!”戈飞打断他,语气坚定的说到。
狗剩听了一惊,他不可思议又带着有些懊恼的情绪冲戈飞喝到:“我说飞爷,我就是个混饭吃的人牙子,下九流的人!你呢?不过一个刚刚有点钱的财主!他家的案子是通了天的,你就是搭上性命你还能拼的过皇上?我求求你了,别在这意气用事了,行么!到时候把我们也牵扯进去,那我这吃饭的家伙式就得搬家了!”
戈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去,把那个官差叫进来,我就买她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可违拗的坚定。
狗剩无奈的用力点点头气呼呼的看着戈飞:“飞爷,您真是我大爷!行……您随便吧,我他妈一个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不成。”说完,他悻悻的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那差人进来,戈飞指了指那个姑娘说:“我就要她了。”
官差撇撇嘴:“你小子眼光不错,她就是谢济世的二姑娘,今年一十七岁,名叫谢忆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您得了去当个媳妇也是造化。”
“少他妈废话,说,多少银子!”戈飞冷冷的说到。
那官差也不生气,呵呵一乐说:“至少三百六十两!”
“什么?!三百六十两?!”廖春在一旁惊讶的喊到,“这银子都够我娶两个媳妇的了,还得有剩余呢!”
戈飞听了转身直勾勾的瞪了他一眼,廖春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在他眼里,戈飞一直都是儒雅随和,不急不躁,和蔼可亲的大哥;可他刚才的眼神却像一把利刃一样,看的自己心里发怵;廖春低眉顺眼的又偷瞄了他一眼,然后忍不住害怕的偷偷咽了一口吐沫,乖乖的站在了一旁。戈飞从他肩膀上一把扯下装银子的布搭来伸手递给了狗剩,狗剩接过掂了掂重量后说:“飞爷,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借夹剪和称去,一会面对面称好了银子,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