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转,又是半年。
这一日,喝得晕乎乎的完颜守续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破天荒地扔掉了酒瓶,从床榻中爬了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铜镜之前,望着里面憔悴而消瘦的身影,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随后泪如泉涌,破声大叫道:
“来人,为朕备好剑甲,朕…要沐浴更衣!亲临战场看一看大金的江山!”
没人理他。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所在的金銮殿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具被凌虐至死的女尸孤零零地躺在大殿之中…
各种荒唐而血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完颜守续的记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到了无数冤死的亡魂。
都是他这些天,暴虐情绪发作下,肆意打杀的宫女、太监和妃子…
可笑他直到此刻,才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恐,将他吓得满头大汗,踉跄着坐倒在地。
“哈,哈哈…我竟昏聩至此,我竟昏聩至此啊...”
良久之后,完颜守续又悲凉地干笑起来,表情也逐渐变得异常狰狞:“不,我完颜守续,乃天命所归的中兴明君,即便是死,也绝不能做那亡国之君,绝不能!
谁来助我,谁来助我!
蒲阿!杨居仁!完颜承麟,你们在哪!?
人呢?都去哪了!你们都死到哪里去了!!
呼呼呼…”
一阵发泄之后,完颜守续才冷静下来,他侧着耳朵向外倾听,发现城中静的可怕。
但这至少说明,蒙古军还没打进来。
“是了。我让他们去守城了,去守城了…难怪不在这里…”
完颜守续拍了拍疼痛欲裂的脑袋,在恍恍惚惚中找到自己的佩剑,接着又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穿戴好代表着帝王身份的衮服之后,独自朝外走去。
沿途偶尔发现躲在附近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就将他们唤至左右随行,不多时倒也聚集了近百号人。
浩浩荡荡地朝着北城墙而去。
得到消息的完颜承麟大惊失色,匆匆交代左右加固城防后,慌忙前去迎接。
却不想,完颜守续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让人将代表着帝王的印章和一套备用衮服,送到了他的面前,笑着说道:
“王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大金国第十位帝君。”
完颜承麟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送入自己怀里的东西:
“啊!?”
“怎么,你不愿意?”
“不!臣不敢!况且大王正当年富力强,而臣对大王也一片赤胆忠心,大王如何叫臣受此惊吓啊?”
“我不是在吓唬你,而是真心实意要禅位与你。”
完颜守续按住完颜承麟的肩膀,情真意切地安慰着。
后者听完却更害怕了。
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大王,大王,别再这样吓臣了,若是大王真不肯容臣弟活着,我这就自刎于您面前!”
说着,便要拔出佩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见完颜承麟如此不上道,完颜守续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恼火,一把将他踢翻在地,凑到其耳边狞声说道:“朕没在和你开玩笑!”
“大王,臣不明白啊,您到底什么意思?”
“哼,朕忍辱负重二十年,励精图治只为中兴我大金。奈何终究回天无力,落得个如今这般可笑可悲的下场。你难道忍心看着朕,临死了还要背负一个亡国之君的骂名么?”
完颜承麟这下是从里到外全麻了。
感情是你不想背负骂名,所以要我来背锅?
他很想拒绝,但是看着完颜守续隐带疯意的眼眸,知道自己如果不答应,对方肯定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情来。
果然,完颜守续见他久久不作回应,继续阴恻恻地说道:
“王弟,你替朕担了那亡国之君的名号也不亏啊。纵观古今,天下能有多少人可以攀上那遥不可及的无上宝座,反正你也跑不掉,何不趁着死前当回帝王过过瘾?
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想答应,我也可以另寻他人,比如你的孩子…所以…嗯?”
完颜承麟浑身战栗,闭上眼痛苦的喃喃道:“你疯了…真的疯了…”
“是啊,我早就疯了。但我是为这大金霸业而疯!
老天何其不公!以我的努力和付出,理应是是一代明君!理应是中兴之主!所以,我绝对不能做那亡国之君!绝对不能!
今日,你答应最好,不答应朕只会更加疯狂,可要试试?”
“不,不用了…我应下便是。”
完颜承麟惨笑着一把推开已然精神失常的兄长,颤抖着拿起衮服和冕冠往城墙而去。
“你不在这里穿么?”
完颜守续不解地在他身后问着。
完颜承麟停下脚步,盯着手中的衮服良久,渐渐的,他仿佛从中获取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
最后突然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蔑表情,冷笑着朝完颜守续回道:“不,我要去城头,当着敌人的面穿戴这套行头。
既然你要我做大金国的末代皇帝,我便像个真正的帝王一样,死在该我去死的那个地方。”
说完,再不看完颜守续一眼,大步上了城头。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他的背影,完颜守续像是失去了全身的精气神一般,无助地蜷缩在地上大哭起来。
恰在此时,一缕阳光穿透原本阴郁的云层,洒落在城墙之上。
无数人默默看着这荒唐而充满悲凉的一幕,眼睛不自觉地忽略了下方阴影中的昔日帝王,定格在那个正在昂首阔步登上城墙坦然赴死的新帝身上…
“我,完颜承麟!大金国第十位帝王,今日,请诸君…与我共死!”
“与王同死,何其幸哉!”
“我等愿与大王一同赴死...”
城头上的金军将士们,茫然地望着重新变得混沉沉的天空,带着不知道是热血还是绝望的心情,朝完颜承麟不断大喊着...
暮气沉沉,却又透着一种血海般深沉的无尽愤恨…
可惜,完颜承麟终究没有创造奇迹。
当他那一身金灿灿的衮服出现在城头时,受到刺激的不仅是金国的士兵,同样包括城外的敌军。
无数看到他身影的蒙古军将士,从四面八方涌往汴京城北,想要拔得头筹。
本就破破烂烂勉强支撑了半年的城防,在蒙古军疯狂到不计伤亡的持续猛攻下,仅仅多坚持了三个时辰,便宣告沦陷。
不过完颜承麟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穿着衮服在城头奋力杀敌,最终血尽而亡。
而那位褪去一切荣光的完颜守续,则消失在了乱兵之中。
也不知道是趁机逃出生天了,还是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之中…
突然,哭喊声震天的汴京城南城三道大门,被人从里打开。
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忠孝军重骑兵,从三道大门之中轰然炸出!
紧随其后的,是不知道具体数量的合里合军骑兵。
“冲!冲出去!不要停!!!”
陈和尚一马当先,率领麾下忠孝军冲向城外。
他本不想走。
但是完颜承麟却在临死前给了他最后一道命令,也是这位无法定性算不算末代皇帝的存在,此生下达的唯一一道旨意:
让陈和尚带着忠孝军和金帝直属的两万新军骑兵,尝试突围。
哪怕突围失败,也决不能让这支本该在战场上纵横的军队,白白留在城中便宜了蒙古人。
陈和尚是个标准的铁血军人,既然大王下令让他走,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舍得一身剐,硬冲便是。
结果这一冲,却意外然他冲出了一条活路。
原来是完颜承麟身穿帝袍出现在城头,极大地吸引了蒙古军的注意力。
拿下金国帝王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导致其他围城的蒙古将领也被吸引了过去,想要见证那历史性的一刻,其中就包括围攻南城门的带孙。他听闻金帝亲自在北城头浴血奋战,便将军队交给副将指挥,自己跑去凑热闹了。
恰逢此时各门开始哄传金帝已经伏诛,他们完成了灭金的伟业。
三军狂欢之时,哪能料到还有不怕死的会从城中冲杀出来?
等到带孙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只见原本有序的包围圈已经被金国人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撞开了三道缺口。
现场只留下了数千骑来不及逃跑的金国骑兵,被反应过来的蒙古军团团围困在阵中,还在负隅顽抗。
带孙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他的东路军,本就势弱,此前战略目标也没有很好的完成,成为了诸王调侃的对象。
好不容易在拖雷的配合下灭了武仙,争取参与到了最后的灭金战役之中。
结果最后一刻,居然放跑了陈和尚率领的骑兵军团?
要知道,整个大金国这数十年来,陈和尚率领的忠孝军是唯一在正面战场上,对大蒙古国打出过羞辱性战绩的存在。
也是唯一让他们忌惮的存在。
这样的军队和将领居然跑了!?
岂可修!
“追!给我追上去!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放跑了那个陈和尚!”
……
“咦?大舅哥,前方好像有大动静…吗的,怎么感觉地都在震!?”
“是骑兵,而且数量至少过万。”
赵稳一听有上万骑兵朝这边而来,顿时头皮发麻。
这货也是命大。
半年多前被笑乃歹伏击后眼看着即将沦为俘虏,半路杀出一群不要命的黑衣人拖住了追兵,掩护着他逃进了深山之中。
奈何身上伤势严重,最后在山间晕死过去。
等到再醒来,发现被一个道士给救了。
巧的是,这道士还是他的便宜大舅哥,全贵!
前文说过,全贵有个妹妹留在沔州。
赵斌当初抓住全贵后,‘威胁’不投降就要娶了他妹。
结果这家伙愣是不为所动。
念在双方相爱相杀好多年的份上,赵斌终究没能痛下杀手,最后还是将他给放了。
而全贵也在没有再出现在人前过,却不想居然是躲在太白山一带做了道士,出家避世。
至于他为什么会成为赵稳的大舅哥,自然是赵斌搞出来的事情。
他家中已有气场十足的大妇一名、贤妻一位、外加顽皮娇俏的娇妻一个,私生活已经够充实。
开玩笑归开玩笑,来真格的真不至于随便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未成年少女感兴趣。而且这样,也显得非常不尊重全贵这个亦敌亦友的老对手。
但是说过的话,必须得算啊。
所以便以兄长的名义,强行给赵稳纳了这门亲事…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包办婚姻的封建家长。
不曾想,性格耿直的赵稳却和那位独自守家多年的将门孤女对上了眼,意外成了良配。
事情就是这么巧。
大半年前,全贵在山中采药修行时,发现有蒙古人在山中追杀什么人。出于对鞑子的厌恶和好奇心,便跟了上去。
结果阴差阳错下捡到了自家便宜妹夫。为了躲避蒙古人追杀,他一边采集药材替赵稳治疗伤势,一边带着他往东边的深山老林里翻山越岭避开追兵,准备一路穿越大山从荆襄返回南方。
结果因为赵稳的伤势比较复杂,两人躲在山中足足三四个月才养好伤。
一路上还遭遇了老虎、黑熊、猎豹之类的袭击,妥妥的极限荒野求生。
等到两人总算从深山老林里转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南阳以及邓州等地已经被蒙古军给占了。无奈只得又沿着桐柏山山脉,绕过整个南阳盆地往更东面而去,寻找南归的路子。
最后又足足花了两个多月,才得以潜伏到靠近光州和安丰军的蔡州地界。
结果,又遇到了眼前的意外…
“唉,我真是造了什么孽,要遇到你们兄弟二人轮番祸害。”
全贵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再想办法送你回南边去。”
赵稳眼珠子一转,道:“听之前山中偶遇的那些个难民的意思,蒙古鞑子应该已经占了南阳和江淮,沿途又有兵马巡视河防,我们想要靠两只脚回去恐不容易。”
“你又要干嘛?”
“大舅哥,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夺几匹马儿,以你我的本事,区区几个鞑子决计是拿不住我们的。
到时候我们可一路沿着淮河往东去往楚州,我听说那里已经荒无人烟,想来蒙古人也不会派兵驻扎在那。到了那里后,那我们再伪装成宋人想办法乘船逃过江去,岂不美哉?”
全贵意外地看了眼赵稳,没想到这货平日里蠢憨憨的,关键时候办法还挺有建设性。
只不过要在万军丛中盗马,也亏他想得出来。
“呵呵,你若是想死我不拦着。不过恕贫道不能奉陪,你自便吧。”
“别啊。大舅哥,你就不怕你家妹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如今她膝下也没个可以依靠的。我若死了,便是二哥愿意代为照拂几分,一孤身女子恐怕也会晚景凄凉。你难道不会心生愧疚,从此修行时生出些许魔障么?”
全贵气乐了:“你这混蛋。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赵斌那厮嘴臭的毛病!”
哪知赵稳越发得意,很欠揍地笑道:“嘿嘿,大舅哥,你可长点心,如今二哥可是一国之君了,若是被人知道你在背后辱骂他,怕是你这辈子休想再能安生清修咯。”
“…”
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
谁曾想,当初随手可以弄死的小毛贼,如今却成了大秦帝君。
全贵本质上是个很传统的人,即便心中不服也不敢再肆意腹诽如今的赵斌。
只能轻哼一声,不去理会身边这个惫赖家伙,转而躲在树丛中小心观察前方的动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面的震动越来越烈,前方出现了大片的烟尘。
随之无数骑兵如同潮水般出现在地平线上…
“是金国人…数量看着有近万人。”
“后面还有追兵,是蒙古军…”
“金军不是被围在汴京么?怎么跑蔡州这边来了?难道是从城中突围出来的?”
“我二哥说蒙古马最擅长途奔袭,万万不能与他们陷入追逐战中,看样子这支金兵凶多吉少啊。大舅哥,若是他们斗在一起,我们没准可以试着收拢几匹逃往周边的战马哦…”
“你来真的?”
“当然。我早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你看看我俩的样子都快成野人了!倒不如痛痛快快搏上一把,死了算球,如果侥幸逃出生天就能回汉中当我的逍遥王爷去。
到时候我在兴元府给你找块最好的地修个大道观,再让娘子生个十个八个小崽子天天去给你捣乱,岂不美哉,哈哈哈…”
饶是以全贵的心性,也为赵稳简单粗暴的理想而感到震惊:“你二哥是开国之君,你是他唯一的胞弟,只要不作死将来少不得也是个亲王,就这点出息?”
“嗯?这样难道不好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过得快活?”
“…”
沉默片刻,全贵苦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有赵斌这样心思可怕的兄长在,这的确是个最好的选择。行,既然你不怕死,我便陪你最后再疯一把。”
“计将安出?”
“吗的,要点脸,目标是你定的,你现在问我要怎么办?”
“抱歉,我哪哪都皮厚肉糙,包括脸。大舅哥,发挥你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当初你可是连我二哥都能压制的存在啊!”
“...”
别说,还真别说。
赵稳这一记无意中的追捧,让全贵原本冷却的热血,都开始重新沸腾了。
“这样吧,若是他们在附近打起来,我们就寻机夺几匹跑散的马儿。若是战场离得远,我们就跟在后面,等天黑后再找机会。”
说完,他指了指赵稳背上的战弓,问道:“你箭术如何?”
“离独步天下,也就差一点点。”
“老实点,这段时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用弓,只是此前你尚未完全恢复,所以不好武断。”
“好吧,三十步内,百发百中,一百步外讲个随缘。不过我力气大,但凡射中不死也残。若是骑射…算了,我不会。”
全贵黑着脸,冷冷说道:“你这射术,还敢吹牛独步天下,把弓给我。”
“那不是还差一点点没开窍么…”
赵稳嘴上皮归皮,还是乖乖弓箭接下来交给全贵。
他平生酷爱武艺枪棒,从广南回汉中后也是整日以与人比斗,磨炼武艺为乐。闲暇时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各种神兵利器,为此还专门建了个私人武库。
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不少人也愿意捧着他,时常还会有人送些优质的刀枪剑戟来讨他欢心只为混个脸熟。
因为之前的军事行动不便携带火枪,赵稳便特意从自家的武库之中选了把二石强弓,带出来装点门面的。
在被笑乃歹袭击前这把弓挂在他身上一次没用过,倒是成为了逃命途中仅有的没被遗失的武器。
“好弓。跟了你,可惜了。”
大概是跟赵稳相处久了,全贵试完弓后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随后将自己的那把定坤宝刀,扔给了赵稳:
“你的近身武艺看着不俗,此刀先借给你用了。”
“真哒!?”
赵稳早就对全贵这把刀觊觎良久,抢也似地接过刀之后拿在手上细细抚摸,那陶醉的嘴脸,看得后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哪还不知道对方心思?
便下意识的说道:“若是能逃出生天,此刀便算是送你作为我家阿姐成亲的贺礼了。”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此刀是当初曹老将军送给自己,寄托志向之物。
全贵先是有些不舍,随之便是释然。
如今八百里秦川已大半入了赵斌之手,也算是变相完成了他心中夙愿。既然心中执念已得偿所愿,何必再执着于外物?
“那感情好,感情好,哈哈哈…”
骤得宝刀,赵稳喜不自胜,恨不能冲出山林去找蒙古人杀个痛快。
他随全贵小心观察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两支骑兵,伺机而动。
结果却发现跑在前面金兵,居然笔直朝他们藏身的山林而来。
“不好,应该是金军马力不济,想要入林借助树林恢复马力…我们赶紧走!”
全贵脸色一变,拉起赵稳就往山林深处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