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子怎么还不醒, 南宫炳,一炷香之前你告诉本宫太子无碍!”
勤妃喝道。
满宫之人噤若寒蝉,不敢说一个字。
最害怕的还是南宫炳。这个曾经最出色的医者,年纪轻轻尝尽百草, 撰写《神农本草经拾遗》技惊四座, 被破格提拔入太医院的杏林高手, 此刻正吓得双膝软倒, 跪在地上,慌张求饶。
“殿下身体是无大碍,也许是鏖战力竭, 情绪过于哀恸所致……”换种说法,这种症状, 说是心病更为合适, 太子他不醒,是因为心中不能接受崔娘子已死的事实, 深陷悲痛梦魇当中不可自拔。
这时候, 这种情况,非人力所能及,所靠的,主要还是太子自己。他只能调配一些治理外伤,并怡神安养的方子。
贺兰桀踩在一团缭绕的云雾里,身旁茫茫不见人际, 他试图拨开云雾,蓦地一脚踏空,整个人忽然如同从九霄之上坠落。
风如锋利的刃割破他的皮肉, 浑身刺麻地疼。
他从高处一跤跌到了地上,再接着, 四面清晰了许多,露出云雾中的轮廓。仔细看,是他的东宫。
他的脚停在倚梧殿前。
轮廓越来越清晰,雾气越来越薄。
一伸手,贺兰桀推开殿门,伴随着“吱”一声,屋内传来一道柔弱的堪比莺啼的嗓。
“殿下,你回啦?”
他一怔,全身骨血仿佛逆流。
被薄雾和淡淡的金色光晕包裹着的,是一道美丽的身影,她从雾色中走来,右手撑着腰,左手扶着膨隆的大肚,不施粉黛,面貌娇柔,温和地望着自己,擡起手,朝他招了招。
“殿下,你过来呀,他踢我了!”
他顺着那道仿佛有着某种魔咒的声音走近,言听计从地弯下腰来,抚摸她的肚子。
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一动不动。那里,安静如死,仿佛没有胎心,没有任何生命症状。
贺兰桀浑身一震,他擡起头,面前神色温柔的女子蓦然脸上爬满了黑气,她从袖中伸出一双带着爪牙的手,将她推走,尖利的指甲穿破了他的皮肉,将他推得血肉模糊。
“眠眠……”
他上前。茫然而心痛。
崔莺眠带着戾气的笑脸,凝视着他,残忍且冷静地道:“你想要我的孩子吗?你配吗?”
他不敢说话,头突然开始剧痛。
崔莺眠看见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笑容逐渐变得凶恶。
“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俘虏,玩物,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爱的是萧子初!”
贺兰桀倏地道:“不是!你不是!”
那边的笑容充满了绝望和讽刺。
“你强抢我,囚禁我,可你保护不了我。”
那声音就像是乌云罩顶,重重覆压下来,将他的意识感官吞噬。
一柄利剑,从他的胸口穿心而过,将他的身体扎出一个大洞。
冰冷的风从洞里豁入,干涩,疼痛,疼到麻木。
“眠眠……”
他近乎哀求一般地望着她。
画面骤然斗转,贺兰桀来到了房间外。
身体依然被一大片雾光包围着,耳畔不断传来嘈杂的叫声。
産婆在催促她用力:“娘子,坚持一会儿,就快看到头了!娘子,加把劲儿啊——”
贺兰桀怔了怔,神色巨变,他挥臂,双手推开産房的门,朝里奔了过去:“眠眠你怎样!”
那声音忽然停了,産婆用襁褓裹着一件东西出来,脸上笑着,阴恻恻的。
“殿下,这是崔娘子为你诞下的骨肉。”
贺兰桀惊愕地看向她的臂弯。襁褓里竟是一坨血肉模糊的尸体,肉色暗红,不断地渗出阴暗的脏血。
他瞳孔颤抖,蓦地不能言语,弯腰就开始干呕,呕到跳动的心脏从口腔里吐出来,碎在地上,豁出了满地的血。
“眠眠,眠眠,不要这样对我……”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她的床帏,双手捧握住她的手腕,哀告,祈求,双眸滴血,身上也全是血。
一说话,便是一口鲜血从口中溢出,身下滴滴答答,染红了床帐。
那里睡着的人,那样无力,那样柔弱,他恨不得将身体切成无数段,代替她承受那种痛楚。
可是那只手却突然从他掌心下抽出,贺兰桀怔住,那声音却如邪魔一般居高临下蛊惑人心:“贺兰桀,你配么。”
“我……我不配。”他低下了头,大片的泪从眼中涌出。
我不配。
不配为你良人。
……
太子深陷噩梦中,口中仍不断呼着她心爱之人的名字。
除此之外,便是一句缠绵不息的“我不配”。
勤妃的眉头从进来东宫之后就褶皱着,没有压平过。此刻更是,眉心深深攒起。
原本听说赵王不好了的那点喜色,在她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分?
赵王固然是毁了,自己儿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比他好在哪里?
勤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仅仅崔莺眠就足以摧毁他的意志,令他崩塌溃败至此。
自己和圣人都是凉薄之人,怎会生出一个情种来?老天真是讽刺!
鹿鸣清等人还跪在殿外听候发落,这时,勤妃身旁的福嬷嬷提醒道:“娘娘,还没找到那崔氏的尸体,这事儿,怕殿下就算是醒了,也还要……”
当下局面混乱,连勤妃都脑子空白,没能理出点头绪,福嬷嬷这句话一语中的,惊醒梦中之人。
勤妃顿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是的。
崔氏没了。
但儿子显然是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若是他醒来,恐怕仍要疯魔大闹一场。东宫已经被烧毁了大半,他自己还须到圣人面前请罪,一则私藏崔氏,二则为崔氏东宫焚毁,倘若他再为那崔氏要死要活的,这三罪并罚,难说结局会不会对赵王那边发生逆转。如此苦心筹谋,就为了最后这一段路,赵王已经倒了,怎能容这么大的差池发生!
勤妃喃喃道:“你说的有道理。”
这时,前来禀告的沈辞,肃容在勤妃面前跪下:“娘娘,末将适才与部下在寝殿中有所发现!”
勤妃霍然回头,看向从外进来的沈辞,道:“说来!”
沈辞道:“末将等人,在寝殿里发现了一具尸首,身形……应当是女子,已经烧焦了,面容不辨。”
勤妃道:“什么都不能辨认了?”
沈辞正色回:“是的,连年岁丶服饰,都已经烧得不能辨认。不知是谁。”
那具尸首肉质焦糊,上有尸油覆着一层薄膜,情状可怖至极。
勤妃待要去看,沈辞急忙劝阻,“娘娘,尸体难看,恐污娘娘眼睛!”
勤妃冷笑厉声道:“什么关头,本宫还怕这个!”
沈辞劝阻不住,只好任由勤妃越众而出,众人连忙跟随,来到已成断壁残垣的倚梧殿外。
尸体上盖着白布,然而已有尸油和焦灰将白布黏在了皮上,渗出暗红乃至发黑的不明物,一阵阵臭味让人发呕。
不用揭开白布,所有人都已知道,这裹尸布下面的情景有多可怕。
但勤妃还是吩咐:“揭开。”
霎时已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连素日里为虎作伥的几名宫人,都因为这句丑恶的尸体极有可能是崔莺眠不寒而栗,默默地抽脚倒退,唯独勤妃,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尸体。
沈辞领命,连禁卫军都或不敢直视,唯独他一人镇定地来到身体前,揭开白幔,露出底下遍布焦灰的熏人的遗体。
就如沈辞所说的那样,尸体难看,玷污眼睛。
勤妃还是一动不动,末了,将早已双膝软倒,哭成了泪人儿的泻玉和沁芳叫了过来,冷声问道:“这可是崔氏。”
泻玉和沁芳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摇头,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不知道。”
泻玉和沁芳都是近身伺候过崔氏的人,连她们都分不清真假。那看来,这具尸首,十有八九就是崔氏。
毕竟东宫倚梧殿内人手不多,为了掩人耳目,当时勤妃只指派了周氏一人,这两个丫头还是贺兰桀自己掌眼挑的,眼下沁芳泻玉都在,崔氏丶周氏均不在,还有一个跟着崔氏日久的侍女明钗。只可能是这三人其中一个。
她会这样想。贺兰桀当然也会。
就这一具尸体,恐怕仍然无法让贺兰桀死心。
勤妃皱了皱眉头,道:“倚梧殿中找找崔氏身上的遗物。”
沈辞不解,勤妃吩咐道:“戴在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不管这具尸体是不是崔娘子,但在殿下面前,她只能是崔娘子。
如此,这件事才能平息。
勤妃这是要釜底抽薪,断绝一切后患。
他们静默着,不敢多言。今日之后,将对这件事往嘴巴扯上封条,绝不再谈起。
勤妃又对所在在场之人下了严令,凡有在太子面前泄密者,身家老小,皆自我掂量。胆小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哪里还敢对勤妃阳奉阴违。
……
一天一夜,贺兰桀从噩梦中苏醒。
所有人长松了一口气,但另一口气又在不自觉提起。
“鹿鸣清!”
贺兰桀下意识去传鹿鸣清,但忽然想起火场里发生过的一切,将声音吞在了嘴角,只发出含糊不满的一道呼唤,没人听得清喊的是什么。康海过来伺候穿衣,贺兰桀推开他,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穿,朝外走了出去。
暮色里,有人提着灯笼,聚成一团。
勤妃通体玉翠绮罗,立于在中间,凤眸微凛。见他终于出来,勤妃说道:“还发疯么。”
贺兰桀的脚迈过门槛,视线却顺着勤妃身后的方向一定。
他们围着的不是勤妃,而似乎是……
贺兰桀没听见勤妃说什么,呼吸却突然提到了嗓子口,再也出不得。他大步踉跄着朝那具横卧在地上,盖着裹尸布的尸体走去,终于来到它面前,两膝软倒,跪在了地上。
惊怔地看着。目光眨也不眨。
涩得疼的眼眶,不断涌出热意和潮意,汇聚,淌落。
“不丶不可能。”
勤妃在他身后,虽也红了眼,但依旧不减半分凌厉地道:“太子,振作起来,崔氏命薄无法侍奉你,将来自然有更好的女子与你相配。”
贺兰桀充耳不闻。
手颤抖地揭开裹着尸身的布,露出底下遍布凝涸的尸油的尸体,恶臭霎时间涌入鼻翼,在那一瞬间,贺兰桀目光一滞,看到了她手里抓着的——
一条金色的腰链。
褪去闪耀的光泽,被灰烬所染黑,但依旧可见精致华美的腰链。
他送给她的礼物。
说拿了她的两只鸭子的手绳,要还的礼。
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上。
霎时间他喉头涌起一股无法压制的腥膻味,贺兰桀将腰链从她的手里拿了下来,看了一眼,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殿下!”
“太子你——”
嘴角险些不断坠落,贺兰桀也不擦。
他握住那条腰链,手微微收紧,放在嘴边,像是要将它吃下去。
勤妃吃惊地命令沈辞上前,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失心疯的事情来,但贺兰桀并未如她所想。
在腰链捧到嘴边时,贺兰桀的手一顿。
这上面,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火油的气息。
他震惊地看向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扭头喝道:“仵作呢!”
是,是火油……
不是事发突然,是蓄谋已久。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谁,谁要害眠眠的性命!
贺兰桀的双拳紧攥,青筋毕露。腰链上的金片深深扎进了他的皮肉,满是烫伤水泡的手掌,顿时满掌脓血淋漓。
勤妃是决不允许事情继续闹大传到圣人耳朵里的,她立刻阻止:“谁也不准去!”
于是沈辞等人急忙止步。
贺兰桀终于看清了,他寒着一张脸,右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阴沉地道:“孤说去,谁敢违抗,就地处决。”
沈辞望望勤妃,又看看太子,最终还是听了位份更高的那人的话,带着人去了。
勤妃怒其不争,“太子,再查下去,必会惊动圣人。”
贺兰桀冷然盯着自己的母妃,再一次告知她,自己对于此事的坚决:“孤谁也不怕,便是不做这个太子又如何!”
我的眠眠,岂能白死。
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要陪葬。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