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大祭司仍是形容枯槁, 但就这么一会儿，他脸上那层黑色的死气消失了，皮肤重新有了活人才有的润泽。

小竹的眼泪滚落下来, 来不及擦拭, 她向着傅幸臣深深一鞠：“傅大哥, 谢谢你, 我之前还总觉得你不是好人, 是我错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绝无二话。”

“你没错，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傅幸臣坐在原地, 声音有点低, “我有事要和大祭司谈, 你们守着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这个“你们”, 是指赵承杰和海梨。

两人领命，小竹打包票绝对不会有人打扰，正要退下的时候，顾明宣道：“我好饿，小竹你多送点吃的进来, 最好是肉……或是糖多的, 油多的也行。”

敛春大人的办事效率极高，整片村子里的存货估计都掏出来了。月夷人以打猎为生，送来的全是山珍, 还有糖油米粑和各种鲜果。

早在这之前, 海梨就掏出大把的灵山教滋补丹药来——这些都是玉冲临走前交待给他的，原话是“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不时之需玉冲备了一路，没想到他人一走，这里就用上了。

傅幸臣开始据案大嚼，大块的肉嚼不了几口便直接下咽，仿佛胃里有一个急待去填满的无底洞。

当年从密道出来那次，顾明宣只觉得孩子饿得狠了，所以哐哐胡吃海塞，现在当然知道他是因为耗损过于严重，身体急需补充热量。

她啓用了几次造物，掏出来一堆能量棒和高热量高蛋白食物：“试试这个，但别多吃，它的时效短，垫一垫还是得吃肉。”

桌上很快多出一堆包装纸。

大祭司一直坐在藤椅中安静地看着：“二位都不是尘世中人啊。”

顾明宣心想他这“大祭司”的名号也许并非浪得，某种意义上说对了真相——她和傅幸臣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向大祭司请教不老药的事。

大祭司慢慢道：“不老药，是月神留下的毒药。”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月神下凡，和一名人间女子相爱。

他们走遍天下，最后选在一个远离人烟丶四季如春的地方停歇，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很多年后，这块地方由山野变成村落，由村落变成城镇，那名女子白发苍苍地老去，月神不愿见爱人衰老，调制出了不老药。

但女子拒绝了，说天地有序，违逆不祥。

于是女子死后，月神更改了不老药的配方，让它变成了毒药，用在罪大恶极的人身上。

这是月夷人人都知道的传说，三岁娃儿睡前缠着大人讲故事，头一个要讲的就是月神老爷爷。

顾明宣猜想这应该就是月夷人先祖的故事，将自己的祖先美化成神明是很多民族都会干的事，咱们炎黄子孙不也说人是由伏羲女娲所生吗？

“但是自从神殿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世上就再也没有不老药了，姑娘你是怎么中毒的？”

大祭司道，“而且不老药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个月，必定会发作。小竹在边境就见到姑娘了，如今已经二十多天，姑娘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想来是因这位傅先生的秘术之故吧？”

“大祭司所言极是。”

顾明宣也不隐瞒，把自己误食不老药丶在十年间返老还童丶并且受伤后加速年轻的事全部说了一遍。

最后道：“不老药的源头来自于神殿，所以我们想来神殿看看还有什么办法。”

大祭司怜惜地看着她，摇头：“孩子，不老药无解。每一个被送进月神居所的犯人，都没有再出来过。”

不老药无解……

虽然顾明宣早就给自己打过预防针，有所准备，心里还是突地往下沉了一下。

“听说神殿被破时，大祭司年纪尚幼，很多事情也许并不知道详情。”

傅幸臣开口，视线有些迫人，“也许神殿里面有解药，或者有指引之法，只是大佘司当年年幼，未曾听说？”

“不老药若是有解药，就不地成为我月遗的极刑。”大祭司叹息，“更何况神殿已成废墟，钥匙也被拿走了，就算里面还有什么，也没有人能进去……”

大祭司的话没有说完，傅幸臣拿出那颗白石珠子。

大祭司起初似乎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端详一下之后微微动容，拿起来掂了掂，甚至还闻了闻，声音有点发抖：“这是……月心石……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看见它……”

大祭司起身，庄重向傅幸臣行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傅先生答应。”

“这原本是贵国之物，理应物归原主。”傅幸臣不等他说，便回答，“我们只有一个请求，大祭司可否带我们进殿？”

把国宝还给人家，只求到某地一游，顾明宣觉得这要求不算过分。

对于傅幸臣之前做的种种事情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请求了。

但大祭司长叹一声，竟然将那石珠放下：“非是我不愿，而是做不到。这不是神殿的钥匙，还是往生殿的钥匙。”

往生殿建在神殿的最深处，相传是月神的居所。

按照历史推论，最深的地方往往是建得最早的，也就是说，月夷的先祖就是住在往生殿，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代代人再兴建了神殿。

之所以取名为“往生”，是因为所有服下的不老药的罪人，最终要被送进殿中，从此消失于人世。

“除去服药的罪人，没有人进过往生殿，那道门是生与死之门，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大祭司的目光落在顾明宣身上，顾明宣觉得那视线柔和极了，满是慈悲之意，“姑娘，你用了十年时间才还童至此，接下去也许还有十年，可如果踏进往生殿，也许立刻就会死。”

*

村落不大，但安静宁和，有种世外桃源的味道。

傅幸臣是大祭司的救命恩人，便是整片村落的救命恩人，一行人受到了村民们最大的礼遇，表现就是每家每户都想把他们拉去吃饭。

最终小竹来一锤定音：“都别吵，去我家。”

小竹的屋子在村东头，就是小狗隔壁那家，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简简单单几样家具，一点都看不出敛春大人的威风。

“你家里人呢？”赵承杰问，“得了去哪儿了？”

“去见月神了。”

“嗞啦”一声响，菜下油锅，香气腾上来，小竹浑不在意地回答。

帮着烧火的赵承杰手里的火钳顿住：“……我……不是有意的。”

“国没了，王法就没了，世道就乱了，家当然也没了，人人都是凭拳头说话，你随便去哪家瞧瞧，哪有一家齐全的？我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跟你说话，就已经是月神保佑了。”

小竹说着，看了看窗外，顾明宣正蹲在地上跟毛茸茸的小狗玩，这狗特别粘人，巴结上了一个人就玩得舍不得停下来，顾明宣也配合，一直给他撸肚皮。

傅幸臣在站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她，眼底的神情异常复杂。

这样一幕小竹不止一次看见，早在盯梢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傅幸臣藏着很深很深的心事。现在，他的心事好像更深了，视线仿佛有形，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你说傅大哥到底是什么人啊？”小竹由衷道，“这样高明的医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是真真正正的起死回生。”

赵承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叹了口气：“可惜，再好的医术也医不了明姐姐……傅大哥是带明姐姐来求药的。”

“什么？明姐姐病了？什么病？”

赵承杰摇头：“他们不说。”

小竹握着锅铲，目光坚定：“傻大个，我们一定要帮他们。”

赵承杰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小竹啊，”一位大婶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红烧肉，“这菜是我拿手的，你拿去款待恩人，绝错不了！”

“多谢麻婶。”小竹手里正忙着，让赵承杰去接菜。

麻婶立刻恭恭敬敬地：“您是王族的贵人，怎么敢让您接菜？我去放桌上。”一面说一面放好了菜，临走还行了个t礼。

麻婶是外头来的，夫家都死绝了，一个人逃到此地，性情泼辣，一点亏都不曾吃，小竹还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王族贵人啊……”小竹看着赵承杰魁梧的身影，若有所思。

*

“玩够了吧？”

屋外，傅幸臣终于开口，“外面太晒，回屋歇歇吧。”

顾明宣抱起小狗，拿着小狗的肉垫作势要去拍傅幸臣，傅幸臣没有闪避，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即使是刻意掩饰，里面的沉重还是溢了出来。

“啧，这人最不好玩了，我们回家吃饭去。”顾明宣放下小狗，结果小狗赖上她了，一直绕在她脚边小转，不肯走。

顾明宣只得又把它抱起来，往屋里走。

“你觉不觉得那个往生殿很奇怪？”顾明宣道，“如果这么多年都只进不出，里面得有多大的地方才行？”

傅幸臣沉默片刻：“你想进去？”

“你是怕我进去，还是怕我不进去？”

顾明宣歪着头问。她的眸子清亮，在月夷灿烂的阳光下有潋滟的光。

傅幸臣沉默得更久：“都怕。”

怕你进去会死。

怕你不进去，等待你的还是死。

那些早就被他遗忘的七情八苦像是报复般地向他讨债，他从来不知道一颗心会如此煎熬。

最终，他道：“顾明宣，你别去了。”

顾明宣叹了一口气：“你想替我去，是吗？”

傅幸臣：“……不是。”

顾明宣抱着小狗看着他，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站在晴光灿烂的天空下，神情平静，眸子深沉无波。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看出来，反正只要一眼，她就知道，他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