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小竹的手艺居然很不错, 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傅幸臣正是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照单全收，只有挟到红烧肉时皱了一下眉头, 闻了闻, 道：“这里头放了什么？”

小竹吃了一块：“唔, 麻婶的招牌味道, 她家原来是开饭馆子的, 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别处吃不到。”

月夷人爱用各色草药入馔，确实各家有各家的口味，顾明宣倒是挺喜欢。

吃完饭, 小竹正色道：“傅大哥, 明姐姐, 我知道神殿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她以为大祭司拒绝引他们入神殿。

“月夷都亡了, 神殿也成了废墟，还守着那些不让外人入内的老规矩做什么？”小竹道，“不管里面有没有月姐姐想要的东西，这一趟我都可以带路。”

“好，”顾明宣道, “去看看。”

傅幸臣立即看向她。

“就是看看。”顾明宣冲他一笑, 眉眼弯起来，“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

神殿距离村落有七八里远，遍地都是树木与藤蔓, 全靠小竹和赵承杰在前面开路。

海梨押后, 皱皱眉头，上前几步, 低声向傅幸臣道：“圣子，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这就去料理了。”

“不必。”傅幸臣道，“想跟就跟吧。”

顾明宣：“也许是村子里的人好奇？”

“这不叫好奇，这叫鬼祟。”傅幸臣道，“月夷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小竹这里并非铁板一块，有外面的人混进来了。”

“哎，那得赶快告诉小竹……”

“无妨，这事交给我吧。”

傅幸臣道，“世人常说善恶终有报，我这一世还没有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多做点善事，也许真的会有点善报，让我找到解药。”

明亮的阳光被头顶遮天荫地的树叶筛了又筛，最终变成细细的光斑，落在傅幸臣脸上。

顾明宣从来没有看过傅幸臣这样温和的神情，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可包容，逆来顺受，只为给她求一条生路。

她没有说话，只是牵住他的手。

淡蓝色的引渡蝶飞在阳光下，忽左忽右，若即若离，像是押送罪人的官差，又像是给朋友送行的亲友。

顾明宣轻声道：“看，它好像在给我带路。”

——引渡蝶，会将罪人带往月神的居所。

开路的人体力消耗大，走一程，歇一程，花了两个多时辰，小竹带着他们来到一片山谷：“就是这里了。”

谷中有一片池塘，周围草木青青，不时有鸟儿飞过，地上没有半片瓦砾，怎么看也不像是一片“废墟”。

但顾明宣记得当年永宁侯说过的话。

“——谁能想到他们的神殿建在水底啊！”

神殿真的是建在水底下，入口的机关在池塘边的大柳树后，小竹不单没有避开众人，还专门把赵承杰叫过去。

“大祭司说我聪明，曾经想让我当神殿侍从，将神殿交给我，所以专门教了我开啓神殿的法子。”

小竹道，“你是王族，是更好的神殿传人，看清楚，这便是开啓神殿的机关。”

随着机关的开啓，草地上轧轧作响，平移出一块两米见方的洞口，一道石阶直通地底。

小竹率先走下去。

其次是赵承杰，然后是傅幸臣和顾明宣，最后是海梨。

大块的水晶石支撑在头顶，阳光透过水池照下来，波光荡漾在四壁，沉寂多年的月夷神殿在人们眼前露出真容。

好可惜。

顾明宣心头浮现这三个字。

确实已经是一片废墟了。那些白玉雕成的柱子丶那些黄金包嵌的座围丶那些珍珠悬成的门帘……全成了瓦砾，寂寞地躺在水下，无声地重复着当年战争的惨烈。

“大祭司带我下来过一趟，我提议带人把这里收拾复原，大祭司说，先让大家有地方住，有饭吃，不怕敌人突然过来放火，再来做这件事吧。”

小竹带着众人在废墟间穿行，四周有空洞的回音。

“现在吕潜死了，南疆的势力联盟瓦解，重建神殿的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赵承杰点头：“好，我来重建。”

顾明宣走在他们俩身后，忽然有种感觉……久远的从前，月夷那对始祖夫妻，应该就是这样并肩走在此地，欣赏他们建成的殿宇。

月夷人性喜奢华，何况此地又是神殿，在装饰上大量地使用珠宝和黄金，几乎没有一处不被人用刀斧挖掘过，就是为了将包裹的黄金和宝石挖出来带走。

只有壁画，因为带不走，所以没人动，倒是保全了不少。

壁画上画着整个月夷的历史。

王宫的地库里也有类似壁画，当时顾明宣没看懂，是听了大祭司的讲述后，才知道上面牵手的人儿丶环绕的花环和小鹿到底是什么——画的是月神和妻子刚刚来到月夷的时候，大地上只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对手牵着手走来的夫妻，在此地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画面上有了小人儿，那也许是他们的孩子，也许是他们的子民，一个又一个，环绕着他们舞蹈。

他们教小人儿盖房子丶织布丶渔猎……小人儿奉上高高堆起的贡品给他们。

中间有些画面或被刀剑划损，或被烟火薰黑，但大致应该和大祭司所说的差不多，相爱的妻子老去，月神开始造不老药，但妻子依然离世。

最后一幅壁画是无数的小人密密麻麻地跪在下方，一道人影远上天空，空中有一道巨大的月亮。

那道人影就是月神。

月夷人认为月神给他们带来生机与福祉之后，最终回到了天上，继续保佑着地上的子民。

这幅画结束，神殿已经到了尽头，一道白墙拦住去路，上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浅坑。

“这里就是月神曾经的居所，往生殿。”

小竹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敬畏，“听说北狗们——咳，我是说从前那些人，他们烧杀抢掠到了此处，怎么样也打不开这扇门，所以最后只把门上的钥匙抠走了。”

傅幸臣掏出那颗白石珠子。

小竹睁大了眼睛：“咦，不会就是这个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像蛛丝那么细的银链子扫过来，要把珠子粘走。

傅幸臣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出，珠子仅仅一现，就重新揣回怀里，而一直留在最后的海梨像豹子一样迅疾地朝着身后某个方向冲去。

小竹和赵承杰立刻跟着冲过去。

雪白的殿门前，傅幸臣把钥匙交给顾明宣：“你来吧。”

顾明宣掂了掂那颗珠子，看着门上那个浅坑，心中百味陈杂。

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你不是说了吗？只是看看。”傅幸臣道，“打开了，未必要进去。”

对，顾明宣就是这么想的，但没有想到，光是要“打开”，心里就这样紧张了。

引渡蝶扇翅的速度加速了，仿佛在催促她。

她深吸一口气，珠子放进门上。

门内仿佛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t当年十万人的军队都没有打开的大门，开始在顾明宣面前缓缓打开。

“傅大哥，看来那碗红烧肉真的有问题，竟然是麻婶，不知是哪家的奸细，一路跟到了这里——”

小竹急急地回来，海梨和赵承杰在后面押着麻婶。

她的话没有说完，所有的声音都顿在了喉咙里。

最后一名服下不老药的罪人被送进往生殿时，大祭司还没有出生，当然无从跟她描述往生殿的景象，只是重复先辈们留下来的话——“那是神的居所”。

现在，殿门打开，里面是一团蒙蒙亮的光，像是有人将每天清晨的第一缕晨曦全收集到这里，它们交织成团，像水波般循环往复。

顾明宣眼睛睁大：“这是……”

她见过这个！

在桂堂的那个深夜里，傅幸臣要为她渡仙气，她看见过这样微蒙的光亮。不过眼前这一大片仿佛无穷无尽的光，不知道要比傅幸臣那一点亮多少。

傅幸臣的目光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灵力！上神才有的灵力！

他和顾明宣一样以为月神只月夷人用来美化神先的传说，没想到，月夷人的始祖真的是神！

他近乎急切地给了海梨一个手势，海梨抓起被捆的麻婶往殿内一扔——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麻婶像是撞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弹了回来，重重跌在地上。

顾明宣擡起一只手，慢慢伸进殿内。

手毫无阻碍地穿进那团光里，仿佛穿进一团雾气。

“好大一口仙气啊。”顾明宣笑了笑，“说不定真的有用呢。”

傅幸臣呼吸急促，紧紧盯着她，眼角泛红。

“幸臣，在我自己那里的时候，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早点退休，吃吃好吃的，玩玩好玩的，来这里的十一年，梦想真的实现了。”

顾明宣微笑道，“我过得很好，没有什么遗憾。要是我能出来，就再给你做酸辣粉和炸鸡吃，要是不能，你就自己做吧，反正你知道做法的。”

她擡脚，迈步，整个人平滑地走入光芒中，消失不见。

傅幸臣下意识跟了上去，想去抓住她的衣袖。

理智知道抓不到的，成形的灵力留存在人间，只有一个可能，是上神设下的结界，“不老药”就是进入结界的钥匙。

可理智在这个时候太飘忽了，身体的反应远比大脑快，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抓到了她的衣袖，整个人融进了那团光里。

顾明宣只觉得有人撞了自己一下，有点踉跄地往前蹿了两步，再回头，就看到傅幸臣的脸。

顾明宣：“你怎么进来的？！”

不是说只有“服下不老药的罪人”才能进来吗？！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这团光芒里显得尤为空旷。

“长梧，吾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