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爱别离05
第一个发现蔓延过来的黑雾的是亓明怜派过来的殊官。
他身上还背着亓明怜布置的诸多任务, 不像其他人那般可以肆无忌惮地饮酒作乐,只是在有人过来敬酒时象征性地抿一口,因着他背后的亓家, 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是以, 他第一时间发现了逐渐逼近的危险。
那黑雾似潮水,又像是喷发的黑色岩浆,源源不断地铺展开来, 凡是被它淹没的奇花异草全都于瞬间失了生机,蔫蔫地垂下去,从根茎到枝叶全都变成了深沈不见底的黑色。
殊官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双眼直直地盯着不远处, 张了张嘴, 耳畔听到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陌生的嗓音, 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楞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的脖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 是坐在他左边的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而后发出惨烈的叫声。
一石掀起千层浪。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男声, 女声, 年轻的, 年老的,唯一不变的是每个人眼底浓厚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不需要等到那黑色潮水逼至跟前,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愈来愈强烈的名为“死亡”的威胁。
有些人试图逃离, 然而奔跑的速度远不及黑雾蔓延的速度,白白地错失了对抗的良机。
只有少数几个人, 如孟绪清,很快便反应过来,及时地亮出身上携带的法器,有刀的拔刀,有剑的出剑,皆面色凝重,严阵以待。
当沈重如泥浆的黑雾攀爬至他们的脚踝,第一感觉是冷。
那是千万句文辞都描绘不出的冷意。
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冷,而是看尽世态炎凉早已心如死灰的冷。
这世间纷纷扬扬一场大雪,盖住无数破碎裸.尸与背后的苍凉往事,最后只剩白茫茫一片,半点痕迹也无。
在这极致的虚无下,很多人承受不住,呆滞地举起不知何时握在掌心里的匕首,没有丝毫停顿地朝着心口扎去。
又是一朵血花,很快便淹没在黑色的雪中。
孟绪清咬着牙,闻到了充斥在口腔中的血腥味,疯狂地运转着体内的妖力来抵抗这致命的冷意和虚无。
“成归——”他喊道。
然而,他的声音刚从口中钻出,就好像被什么漩涡吞噬了一般,转瞬归于死寂。
咯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唇舌间晃荡,他朝外一吐,竟是被自己咬碎的一颗牙,末端还沾着血沫。
这颗牙也转瞬间被无穷无尽的黑色吞噬。
他必须要找到孟成归!
焦急的父亲在死亡的潮水里翻腾,只为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却不知就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孟成归喘着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已断了左手臂,断面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他不知道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一直流一直流,好像没个尽头。
奇怪,照这个流法,他早就应该失血过多而死了才对。
孟成归惊疑不定,徒劳地捂着半臂,擡起眼皮朝前看去。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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萄红猛然惊醒,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莫名的不安如始终散不去的乌云笼罩着她。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正提着一盏明亮的灯笼,那灯笼在夜色下随风微微晃动,惹得她下颌上的一线光痕也在波动。
她这是在……亓府?
萄红盯着灯笼好一会,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是要去找还未回来的李姑娘,李姑娘夜里看不清,她得提着灯笼去接她。
李姑娘在春宴那里待得太久了。
意识到这一点,萄红眉毛一压,眼神沈沈,不知为何胸口的滞闷转化成无边的愤怒与不甘,握着杆头的手用了劲,骨节发出嘎吱的声响。
没有迟疑,她提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今夜残星寥寥,除了她手上的灯笼,几乎不见什么光影。四周的树木好似幢幢鬼影,沙沙摩挲声是鬼魅在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风声一停,摇晃的鬼影也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定住了。
萄红低声一喝:“谁?!”
一张陌生的面孔自阴影中浮现出来,对方眸中翻涌着扭曲的欲.望,直勾勾地盯着她,上前几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明明不该认识他,可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清晰地唤住他:“主上,您有何事?”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贴在她肌肤上的手掌滚烫如岩浆,他整个人好似要燃烧起来,眸中的执念就是引信。
不安加剧,乌云堆积在一起沈沈地要往下压。
亓明烽看着她,说:“春宴。”
她怔忪一瞬,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因动作剧烈,掌心里的灯笼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带走了他们身上的光亮,让他们看起来像黑暗中对峙的两头野兽。
“我不是她!”
萄红怒声说道,胸脯重重起伏,直射出来的视线犹如一把利刃,想将亓明烽刮骨削肉。
“可你们何其相像啊。”亓明烽被挣脱了也不恼,只是用滚烫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句要把钉子锤进她的心脏,“你们容貌相似,经历相似,就连身世都是差不多的悲惨。但她比你要幸运一些,她早一步认识了李姑娘,也就早一步在李姑娘的心里扎了根。你永远只能是春宴的影子而已。”
“闭嘴!”
亓明烽自顾自地说道:“甚至就连死亡,都是因为她。”
这是萄红最大的心结。
当亓明烽怎么都推拒不了的身躯压上来时,当他攥着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喊着“春宴”时,绝望一节节地顶上来,她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
可是她太弱小了,她对亓明烽的恨显得如此可笑。
对着四大家族之一的亓家家主,她能做什么呢?她做的所有挣扎都像是往深不见底的湖水投下一颗小到不能再小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也终归消散。
不知是否是她的恨意太过强烈,上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得以早早地遇见李姑娘,不必再入亓府,不必重蹈覆辙。
……真的没有重蹈覆辙吗?
城主府血流成河的那个晚上,她于众生中窥见了春宴的面容,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蛰伏的恨意再次被点燃。
那个时候,亓明烽已经死了。
就好像抖着身子拼尽全力举起刀的孩童,在落刀的一瞬骤然发觉面前空空如也,那是比恨意要更加令人害怕的茫然。
因为她发泄不出去了。
于是那股恨意永永远远地哽在她的心口,一点一点蚕食她的五脏六腑,她的外表再光鲜,内里也早就是一团发着臭味的烂肉。
她不能茫然,不能没有目标。
不然她要怎么撑下去呢?
是春宴,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她,她是造成这一切的怪物。
怪物从来都冷漠,没有人性,不择手段。
春宴自己都承认了。
而怪物本就不该活在这世间。
她又有什么错。
这世间,只要有“萄红”就行了,她天资出众,她隐忍果断,这场婚礼过后,混沌城里的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春宴能做到的事情,她萄红一样可以做到。
凭什么不行呢?
那些喃喃低语顺着耳道爬进她的脑海,在她的每一个念头上附和着“你没错”“你当然可以”。
“啊——”
萄红再擡眼时,眼白部分已被红丝遮盖,衬得她一双眼像含了血,她右手一伸,祭春刀出现在掌心。
挟着雷霆之势朝着亓明烽劈去,附在刀刃上的咒文同时亮起!
亓明烽立时横刀挡住,刀器碰撞发出金石之声,震得两人虎口生疼。
萄红将体内的妖力灌注在双手上,一寸寸地往下压去,不知对谁恨声道:“那天本该死的是你!”
她既然想起了所有的事,自然知道亓明烽早就死了。她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她的心魔!
“亓明烽”倏而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脸上五官慢慢扭曲起来,仿佛一张被揉皱了的纸,瞧着尤其诡异。
萄红眸光一凛,与刀刃相抗衡的力量忽而消失,她按着惯性往前迈了一步,就见“亓明烽”化作一团黑雾飘至她的身后,紧接着她的脊背传来一阵剧痛。
“不,你说错了。”她的心魔贴在她的脸侧,对着她的耳朵吹气,激起她全身的战栗,“那时候她是杜家金刀,而你只不过是被调.教成她的模样的小婢女,怎么样都会死的,不是昨日,就是今日。就像她说的,‘老天待你未免太刻薄了些’。”
把你教成了这副模样,刻薄之上又添了些可怜。
她眼中煞色更重,忍着后背的痛意回身再次劈向“亓明烽”。
她的心已经怒不可遏,四周的树影也早就融化成熟悉的黑色潮水,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向她蔓延过来,而是作为一种“背景”,遮天蔽日地流淌着。
在这方黑色天地间,只有她和她的心魔。
“铛——”
萄红的全力一击再次被挡了下来,与此同时背景里的黑色潮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这时若看一眼,便会发现在流淌的潮水里间或夹杂着一张张相同的脸。
那些脸盯着她,发出嘲弄的笑声。
“若上苍真如此刻薄,又何必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萄红手腕一转,祭春刀擦着对方的刀刃滑转到下方,狠狠地朝对方的胸腹捅去,“你这么得意,又怎会与黑雾融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亓明烽”是她的心魔,但她知道春宴就在这里,她的每一个字都是说给她听的。
刀深深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鲜血喷溅出来,在她的身上留下斑驳血迹。
“呜呜呜——”
那些脸盯着她,发出悲伤的哭声。
哭声越来越大,吵得萄红脑仁发胀,戾气丛生,一双血色眼睛几乎要穿透“亓明烽”,射进那背后观战之人。
“亓明烽”双手握住没.进腹部的刀刃,忽地擡起一张脸正正对着她,扭曲的五官急速褪去,很快便显现出另一张脸来。
春宴。
说是春宴又不太像。
五官虽然一模一样,但她的眼尾唇边正在不断地涌出黑色雾气,乍一眼望去仿佛七窍流血的濒死之人。
“哈哈哈哈哈。”
春宴唇角翘起一个弧度,那黑色雾气便也跟着往上浮动了一下。
“难怪你对我有如此大的怨气,原来是前世因我之故死在了亓明烽的手里。”
春宴手下用力,竟握着萄红的祭春刀往身体里又送进去几寸,笑得开怀。
“那你说,这一世,你会死在谁手里呢?”
同一时刻,李月参面色凝重地踏进了被黑色潮水覆盖,早已看不清原貌的春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