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从医馆回来后,乔姝月脚肿得像个猪蹄。
乔誉来看望她时,她正捧着脸,笑得合不拢嘴。
乔誉一眼就看出来是因为谁,他冷眼瞥向门侧值守的少年,见对方目不斜视,心底冷哼了声。
嘁,假正经。
“四哥,来送功课吗?”小姑娘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拍拍身侧的凳子,“来嘛,快坐!”
乔誉:?
已经许久未见小妹这般殷勤的模样,上回还是求着他去医馆接谢昭凌回家。
所以果然还是跟那臭小子有关系!!
乔誉把怀里的书本放下,没好气道:“往日不见你这般欢迎我。”
乔姝月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刚偷腥的猫儿,“今儿夫子都教什么啦?”
“《诗经》。”
乔姝月唔了一声,好奇:“四哥早都背会了吧?”
“嗯,当做温习。”
“那四哥你做过注解的书是不是用不到啦?”小姑娘图穷匕见,讨好地拉着哥哥的袖子,“你送来的那些书里,没有那本诶,是不是被你不小心漏掉啦?”
乔誉:“……”
看来是怕某人学业跟不上,所以来他这要范本。
乔誉脸色发黑,暗暗咬牙,“知道了,等会差人给你送来。”
私下开小竈又如何,人的天赋早就从落生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天资寻常之辈,岂能靠勤奋来弥补?再刻苦,也不如天之骄子随便学学。
那个小子出身乡野,进乔家前连字都不识,还妄想看他的诗经?
他学得懂吗他就学?
乔誉冷笑着,茶送到嘴边。
“……”
乔姝月的脚没法走路,便唤了门口那人到近前来。她拿起兄长送来的功课冲他招手,少年规规矩矩地在她身旁站定。
“阿凌哥哥,昨儿让你学的可会背了?”
“嗯。”
“那你再看看这个,有哪些字不会,哪些句子不懂,尽可问我。”
“好。”
“虽然我也不见得会,但我们一起钻研,定能有所领悟。”
“是,都听姑娘的。”
“…………”
乔誉若无其事放下茶,再坐不住,匆匆起身,回房读书去了。
**
大约是白日见过郑丰南的缘故,入了夜后,谢昭凌久久难眠。
李成的呼噜震天响,谢昭凌从床里侧的褥子下翻出一张纸。
这是他从悦泉楼带出来的那张画像。
三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在他初入悦泉楼后,他便捡到了这张画纸。那时郑丰南应当还没认识他,就算是见过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这画像必定是出自除郑丰南一派以外的人。
西京城中危机四伏,或许藏着什么旧识,会是南边找来的吗?
原本在还清欠款以后,他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可现在他竟愈发舍不得了。
她说以后会明白她的“喜欢”,那他到底哪儿值得被她看在眼里呢?他哪里值得人喜欢?
总不会是和郑丰南一样,看上他的能力。
按照小菩萨自己的说辞,是因为他好看。只是一张还算能看得过去的皮囊,至于让她为他花这么多心思吗?世间从不乏好看的人,也不见她每个都带在身边。
凭何是他?
独独是他。
谢昭凌并非自卑自贬之辈,他只是下意识会去疑心旁人靠近自己的目的。
褚氏留自己在府上,是看中他能护卫她的女儿,认为他有利用的价值,这很符合谢昭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郑丰南说他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深信不疑。
唯有小菩萨,他从来没看透过。
谢昭凌看向画像上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与画中人越来越相像了。
小菩萨说她能梦到未来,若他不在她身边,她能否守好自己的秘密,不招致歹人的觊觎?
若有朝一日他要离开,她能否平安地度过一世呢?
谢昭凌坐起身,擡眸便看到悬挂在床尾的荷包。
他迟疑片刻,倾身过去,将挂绳解了下来。犹豫半晌,将荷包放在了床头内侧,枕边的位置,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一夜无梦。
荷包自此再也没挂回去。
八月十三,是乔姝月重返学堂的日子。
也是谢昭凌正式开始念书的日子。
因夫子规定辰时入学堂,所以天蒙蒙亮时,乔姝月便起了。
不同于往常磨磨蹭蹭,今日她可是精神抖擞,充满期盼。
谢昭凌比她起得还早,在她迷迷糊糊在榻上困得打晃时,就听到玉竹在旁边抱怨,说谢护卫精力充沛,卯时未到就爬起来练剑。
乔姝月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一只眼问:“哪来的剑?”
玉竹道:“自然是找李护卫借的,他又没有。”
乔姝月拢着被子,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
“哦对了姑娘,您说要给咱院里每人做一身新衣当节礼,其他人倒好说,月前才给大家量过身,尺寸都是现成的,衣裳很快便能做好,只唯独谢护卫他……”
他不给碰啊。
乔姝月揉揉眼睛,“他不送衣裳,我有别的安排。”
玉竹心里一阵吃味,撇撇嘴,“哦”了声,暗自腹诽,又是特殊待遇。
不过心里叨叨是一回事,玉竹还是很佩服谢护卫的,保护主子这些日子,他未有一时松懈,好似不知疲倦,恪尽职守,勤恳得让人钦佩,也算对得起主子的厚待。
“姑娘,绸缎铺将账送来了,问咱们什么时候结银子?”
乔姝月沈吟片刻,“明日吧。”
玉竹迟疑,“姑娘你又有钱了?”
“现在还没有。”乔姝月坐在榻沿,由紫棉伺候着穿衣,笑了声,“等我从学堂回来就有了。”
玉竹:?
去学堂不是念书吗?
还会发银子不成?
等主子用过早膳,玉竹去叫人,看到谢昭凌已经在院中恭候多时。
他一如往常,抱着肩膀,背对着房门,如一棵笔直的松柏,静静屹立,坚韧顽强。
听到传唤,少年神色沈静踏入房中,一言不发,背过身去,将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学堂就设在府中,不必出门。
沿着游廊慢慢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仆从。
“姑娘。”
“月姑娘安。”
早上是最忙碌的时候,在沿途遇到第三波同她问安的婢女时,乔姝月终于受不住。
她红着脸,把脑袋埋到少年的背上。
谢昭凌脚步顿了下,稍回过头,“姑娘?”
“别说话,快走。”
面皮薄,害羞。
谢昭凌“嗯”了声,继续前行。
等拐出游廊,走上乔府东侧的夹道,她才肯把头擡起来。
耳朵热烘烘的,一双杏眸羞得泛起水润的波光。
“许久未曾这般‘招摇过市’,还真不适应。”
谢昭凌微勾了下唇,很快又压下去,“他们还敢笑话主子不成。”
“那说不准,人心难测嘛,他们当着我的面自不敢提,可心里……”
“心里如何?”
乔姝月嘿嘿笑了两声,圈紧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心里都在笑我——多大啦,还要人背。”
谢昭凌倏地哑声,感受着耳根吹上来的气息,自衣领内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不自在地把她往上背了背,颠得她一瞬间远离了些。
谢昭凌松了口气,“姑娘受了伤,情有可原。”
“就是,管旁人作甚?”玉竹晃到二人跟前,蹦蹦跳跳,满不在乎道,“旁人若知晓姑娘受了伤还要上学堂,定要夸上一句勤恳好学呢。”
乔姝月捂着胸口,“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吓我一跳。”
玉竹慢慢瞪大眼睛,提了下手里的书篮,“我一直跟着姑娘啊。”
谢护卫背着主子,就只好由她来帮他们拿书了。
乔姝月抚着心口,嗔她一眼,“那你一直不出声?故意吓唬我是不是?”
“我出声了啊!我还回了姑娘你两句话呢,是姑娘没搭理我!”
乔姝月疑惑地:“嗯?”
“有吗?”她扯了下谢昭凌的衣裳,望着他的侧颜,“她说话了?”
谢昭凌微红了脸,摇头,“不知,没听到。”
他一心只注意背上金贵的小菩萨,未曾将眼神分给旁人。
她也没注意到旁人在吗?
谢昭凌蓦地止住念头。
玉竹看着那对主仆走远,气得直跺脚。
身后忽然传来一男子的声音,“玉竹,早啊!”
玉竹回头一看,是二公子乔良和他的小厮。
小厮笑着冲她招手,又道:“月姑娘今日也来吗?”
玉竹不想搭理,冲二公子福身,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乔良好久不见妹妹,本该十分想念,可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乔良心惊胆战地踏进学堂,便被人拦在门口。
“谢护卫?”乔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挠了挠头,“有事?”
谢昭凌微微颔首,手往旁伸,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进去吗?”乔良一头雾水,他们就在学堂门口,“是月儿找我?”
“姑娘在那边。”
谢昭凌不再多言,径自先走了。
乔良指挥小厮进去放书,自己赶忙跟了上去。
“咳,那个,谢护卫……”
“嗯。”
乔良两步赶上,扭扭捏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未同你道谢。”
谢昭凌眉目沈静,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职责所在,二公子不必道谢。”
他是为了小菩萨,与旁人无关。
“不不不,我都听月儿说了,是你费了番功夫才把我带出来的。”乔良愧疚地低下头,看着少年的腿,“你的伤养好了?”
“嗯。”
“那就好,那就好……”乔良松了口气,站定,冲着少年的背影稍作一揖,郑重道,“谢护卫,算我欠你一次。”
谢昭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乔良笑了下,拍着胸脯道:“往后若有难处,尽可向我开口,我保证——”
少年挑眉,冷淡道:“二公子先管好自己吧,少给姑娘招惹麻烦才是。”
乔良:“……”
谢昭凌引着人来到隔壁的祠堂,乔良一看到门匾上的字腿就软了,他扒着门框,哆哆嗦嗦,不肯迈进来,“谢护卫,是月儿在等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近来门都不出,更无犯错,不至于又关进祠堂罚跪吧?
谢昭凌有些不耐烦他问来问去,走到门口,一把拎起乔良的领子,把人拽了进来,拉到院子里,用力往里推了一把,而后他十分守规矩地退到门口。
乔良踉跄好几步才站稳,一擡头就看到小妹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冲自己招手。
乔良如释重负,抹了把冷汗,“是你啊,吓着我了。”
小姑娘手托着腮,好整以暇欣赏二哥的窘态,理所当然道:“除了我,还有谁能使唤得动阿凌哥哥吗?”
阿凌哥哥阿凌哥哥,乔良听得耳朵生了茧,他在对面落座,好奇:“找我有事?不能等散学后再说?”
“万一夫子又要留二哥训话,我难道还等你不成?”
“你怎知我……”乔良气闷,神色愤愤,“定是老四同你嚼的舌根。”
“二哥,你先前闭门不见,说要好好反省,如今可悔悟出什么来?”
乔良闻言,正襟危坐,理了理衣领,清了下嗓子,人模人样道:“二哥我想得很是通透,如今的我,已然不是昨日的我。夫子言——”
眼瞅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乔姝月立马喊停。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谢护卫。”乔姝月暗示道,“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对谢护卫就没什么交代吗?”
乔良脑子僵住,“……还要交代?”
他谢过了,也行了礼,还不行吗?
“自然是谢礼啊。”小姑娘嫌弃地睨他一眼,“怎么,人家救你白救啊?”
“虽然阿凌哥哥不是冲二哥你的谢礼去的,但为人处世,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才是。原以为二哥你知晓世事,圆滑周到,不曾想你竟不及我思虑周全。”
乔良被她一番话震住,瞠目结舌,“你丶你是从哪学会的这些?”
乔姝月随口糊弄,“我天生早慧,不成吗?是二哥老大不小了,还不懂事。”
乔良:“……”
我吗??
他低头,反省自己。
人情这事,可大可小。
要是较真起来,他这事绝不算小。
毕竟那可是人命官司,虽说同他无甚关联,但他若是被大理寺的人围困在悦泉楼,被抓个正着,再去衙门走一遭……
乔良害怕地直打颤,那就不是跪几天祠堂便可了事的。
以父亲的脾气,知晓他一再知错犯错,非得将他腿打断不可。
“哎呀别想了,等会夫子就来了,”乔姝月冲他勾勾手指,又做个拈手指的动作,掌心朝上,压低声音,“二哥你想想谢护卫缺什么?”
乔良看着妹妹的动作,灵光一现,“……银子?”
乔姝月赞赏道:“正是!”
“这……给他银子就可以了吗?”乔良回过头,朝门外的人看去,他犹豫道,“是否太过敷衍?显得不真诚啊?”
“怎会呢!二哥你不知,给他银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枯木逢春啊!”
乔良目光呆滞:“……枯木逢春是这么用吗?”
“二哥!你就说,给不给吧!”
“给给给。”乔良摸了摸身上,又忽然停住,“给多少啊?”
乔姝月歪着头,“那就要看二哥认为自己的命值几个钱了。”
乔良摸出一个钱袋,捏了捏里头的银子,小声嘟囔:“这才十两,也不够啊。”
他的命不得值个百八十两的?
不对,谢护卫是花五十两买回来的,那他……少说值二百两。
能这么算吗?会不会太贵了?
“是不够,你得给两份,他一份,我一份。”
乔良攥紧钱袋,“怎么还有你的事?”
乔姝月振振有词:“是我叫他去寻你的,虽说救人的是他,但出主意的是我。若无我的命令,他也不会往那地方去,你说该不该有我的份?”
乔良被她说得脑袋发蒙,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那日如若你听我的话不出门,这些麻烦事就都没有了,可对?”
“……对。”
“你出门后,我去找大嫂求救,她派人去寻你,那些人拖住了酒楼护卫,阿凌哥哥得以顺利脱身,你才能安全回府。”小姑娘掰着手指头,说得头头是道,“你说,我若是不去找大嫂,你还能回得来吗?”
乔良被说得擡不起头,惭愧道:“嗯嗯,多亏有你。”
“所以这数目定在多少,你可得好好掂量着,毕竟是双倍呢。”
俩人正合计着,谢昭凌立于门槛后,朝他们望了过来。
乔姝月馀光一直注意着少年的动静,见他看来,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是夫子到了,那她也得赶紧回去。
乔姝月一把夺走乔良的钱袋,揣进自己的怀里,匆匆道:“先谢一部分,剩下的回头再谢。”
十两勉勉强强够给下人做衣服了。
她一边冲谢昭凌招手,让他过来背自己。
一边微微闭起唇齿,不让谢昭凌读出唇语,只靠喉舌发声,小声敲诈:“二哥你回头备好银子给我就成,我替你转交,省得他拒绝。”
乔良:“……?”
他忽然想来想谢护卫那个冷漠不近人情的性子,又想到方才他道谢,人家让他管好自己。
嗯,是有可能再被拒绝,甚至恶语相向。
“好吧。”乔良怀里空落落的,恋恋不舍,“你让他省着点花。”
“他肯定不花,你放心吧。”
乔姝月飞速说完,少年便到了近前,熟练地在她身前蹲下。
乔姝月抿唇笑着,趴到他背上。
“阿凌哥哥。”
“嗯,我在,怎么?”
“等会你就坐我对面,看着你,读书都更有劲儿了。”
“……好,都依你。”
乔良:“……”
他捏了下鼻子,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撒了,甜得呛人。
为什么妹妹叫他,他都愿意说这么长一句话。
自己叫他,他就只冷冷淡淡的一个“嗯”?
早知道先前不得罪他了。
乔良悔不当初。
叹了口气,站起身,也跟着往外。
怀里没了硌着胸口的东西,感觉脚底下都轻飘飘的。
乔良迈进学堂的门槛,后知后觉。
他好像是遇到强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