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谢昭凌背着乔姝月,才刚踏出祠堂,迎面便遇到了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
那人站在学堂门口,遥遥望过来。
乔姝月彼时正趴在谢昭凌的肩膀上同他说笑:
“还未同你介绍夫子,姓许,原是我阿娘那边的远房亲戚,按照辈分我要唤他一声表叔的,他满腹经纶,十五岁时便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赶考,也考中成了进士,听说做过两年官,但不知为何又辞官不做,回到老家教书育人了。”
“在老家做了几年的教书先生,去岁又从老家回到西京,投奔乔府,阿娘那时正发愁二哥的学业,一见表叔便知其才学渊博,便收留了他,教我们读书。”
那青衫男子就立在三丈以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二人。
谢昭凌停下脚步,亦冷淡回视。
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消瘦,面色发白,细眼狭长,眉峰锐利,那双眼睛虽细小,却极为黑亮有神,看面相便是古板严肃之人。
此刻,男子面带薄怒,直盯着他背上的人瞧。
肩膀上的小姑娘无知无觉,脸颊压在少年肩头,面冲着他,仍在小声议论着关于夫子的事。
她从不将谢昭凌当外人,心里有什么话都爱同他说。前世他们每晚睡时,也爱并排躺在一处,一起嘀咕那些迂腐的老臣。
“你说官做得好好的,怎的忽然就不做了?难道是仕途不顺,心灰意冷,所以干脆回到家乡,做个教书先生?”
“许是脾气秉性难与人相处,是遭同僚排挤了吧。”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青衫男子忽然幽幽开口,“这般好奇,那我来与你说说究竟是为何?”1
乔姝月顿时僵住,想起被夫子训斥的过往,趴在少年的肩头,不敢擡头。
不远处传来徐缓的脚步声。
许惊朔停在二人跟前,深吸了口气。
安静片刻,暴怒出声:
“嬉笑怒骂,成何体统!”
“男女授受不亲,还不速速下来!”
乔姝月被吼得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就要从少年的背上滑下去。
却被人牢牢箍着腿弯,不肯撒手。
乔姝月一楞,偏过头看去。
察觉到背上人在发抖,谢昭凌偏过头,亦看了她一眼。
视线交汇的瞬间,呼吸有片刻交缠,似有一条无形的钩锁,将二人紧密相连。
谢昭凌先收回了目光。
他无惧地与夫子对视,冷静地道:“她的脚伤了,无法走路,我背她进去。”
说完也不管横眉竖眼的夫子,迈过门槛便往学堂里走。
许惊朔气得眼前发黑,“出言不逊,目无尊长!!”
他闭着眼睛,用力按了下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再一睁眼就看到乔二公子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正鬼鬼祟祟地打他面前而过,嘴里还念念有词。
四目相对。
许惊朔:“……?”
乔二:被看到了!!
许惊朔抄起手中的一卷书,朝乔良头上砸去,“磨蹭什么?!等我也背你进去吗?!”
乔良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跑进门。
入得学堂,谢昭凌顿下脚步。
堂中的坐席分左右两排,每排三个位置。
他左手中间位置坐着乔誉,右手中间位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
“在哪里?”
谢昭凌转过头,低声问向背上的人。
乔姝月指了指右边第一排。
谢昭凌背着她走过去,在座位旁边缓缓蹲下,“慢些。”
乔姝月扶着他手臂站稳,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门口。
见到夫子走进院中,她紧张地抓了下少年的衣袖。
她眼神担忧,压低声道:“他骂你就听着,切莫顶撞。”
否则只会迎来更重的责罚。
乔母一直教导儿女要尊师重道,所以对许夫子的教育手段持默认支持的态度,只要不罚得太过分丶太严厉,乔家父母都不会偏袒自己的儿女。
在这间学堂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即便是乔家主母,也不能过多插手。
许夫子对学生很严厉,功课上不允许有丝毫懈怠,在德行上,他也十分严苛。
像今日被谢昭凌当面顶撞之事,在他的教学生涯中,算是古往今来头一回。
乔姝月实在不忍见谢昭凌受罚,央求着拉他的衣角。
谢昭凌没吭声,给她的座位上垫好软和的坐垫,扶着她的手臂,让她慢慢坐下。
即便是玉竹这种贴身侍候的婢女,也是不被允许在学堂上听课的,放下主子用的笔墨书册一应用具,便退至院中等候。
所以平日里玉竹做的那些事,今日都落在了谢昭凌的身上。
但他到底不便碰触她的身体,所以也只是替她铺好座位,便收回了手,退到一边。
乔良一溜烟地跑进屋,直直就往学堂最后一排而去。
乔誉忽然伸手,拉住了乔良的手,“二哥,你的位置在前面。”
乔良瞪他一眼,咬牙:“你成心要看我出丑?!”
他才挨了夫子一下,实在不想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再煎熬一个上午。
乔誉笑了笑,“长幼有序,二哥坐在前面,不是理所应当吗?”
“咳咳!”
许夫子用力咳嗽了声。
乔良头皮发麻,用力抽回手,灰溜溜地往第一排而去。
他往前,谢昭凌往最后排走,两人擦肩而过。
乔良看了一眼满眼不舍的小妹,幽幽叹了口气。
想和谢昭凌换位置的,又何止小妹一人。
乔良刚坐下,便听夫子敲了敲他的桌子。
乔良茫然擡头。
许惊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因何叹气?可是不愿坐在此处?”
乔良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冷汗直流,“不不不,愿意,我愿意!”
许惊朔擡眸,与立于最后一排的那个少年对视,冷笑:“不愿意也不打紧,正巧今儿来了新人,作为最为年长的一位,二公子,你可愿将这个位置让与新同窗?”
乔良楞了下,“啊”了声,险些高兴地蹦起来。
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狠狠压制住欢呼雀跃的本能,他矜持地点了下头,抿唇笑着,“君子有成人之美,学生自然愿意将机会让给弟弟妹妹们。”
他说完,抱起桌上的书,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面。
他灵活地从谢昭凌的身前挤过去,还把人往前推了推,冲他眨眼,“距离夫子最近的好位置,最适合读书,快去吧。”
谢昭凌:“……”
他下意识往左边去寻她的目光,见她惊喜中掺杂了丝丝忧虑,无奈地抿了下唇。
这下当真如她所愿,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了。
“怎么,还要为师亲自去背你吗?”
许夫子薄凉的嗓音幽幽传来。
学堂之中气氛骤然冷到极点。
再剑拔弩张的场面谢昭凌都见过,他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走到夫子面前。
恭敬地揖手,行了个弟子礼,而后坐到他的新座位上。
许惊朔从鼻子里挤出来一个哼,甩了下衣袖,站回到讲师的位置上。
乔家主母同他说过这位少年的情况,说这位是乔姝月的救命恩人,特地准许他也跟着一起读书。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许惊朔本没在意,可褚氏又说,此子天赋极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这倒叫许惊朔感了兴趣。
要说乔家他教过的这几名学子中,四公子已然算聪颖绝伦之辈,褚氏也没用“天赋极佳”来评价过。
今日来授讲之前,许惊朔对这场师生之间的初次会面可谓是翘首以盼。
他早早就听说了这个新学生,只想着盼着能见面。好不容易等到少年养好了伤,终于能见到了。
结果,结果!!
叫他看到那耳鬓厮磨丶不堪入目的一幕!
哎!!
许惊朔痛心疾首,想要讲课的心思都淡了。
他看向乔姝月,斥责道:“你们启蒙时读的书竟浑然忘却了?弟子规言——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2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3
“背后议论师长,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未知事实真相,便胡乱揣测,添油加醋,再说与他人听,这就是你为人的道理吗?”
他话音落,学堂内一片寂静。
这话说得太重,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几分。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皆沈默不语,唯有谢昭凌一人暗自捏紧了拳头。
半晌,乔姝月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低下头,乖乖认错:“夫子,我知错了,我不该背后言人是非,以后不会再犯。”
小姑娘低低软软的认错声响彻耳边,谢昭凌按在桌边的手骤然收紧,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身去扶。
许惊朔满意地点头,脸色的怒气散了些许,他摆摆手,声音温和不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脚还伤着,坐下吧。”
乔姝月闷不做声地坐下,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再乱看。
许夫子收回目光,馀光却瞥到离他最近的少年在担忧张望。
那眼中的关切几乎毫不遮掩,身子侧向一边,似乎随时准备奔到乔姝月的身边。
许夫子才刚熄灭的火气又燃了起来。
瞧瞧,瞧瞧!这便是褚氏口中的好苗子?!
那双眼睛只黏在他主子的身上,竟是分毫不往书本上看!他心思到底在不在读书上?!
许夫子意味深长道:“进了这个门,便没有主仆尊卑之分,于研究学问一道上,你我皆平等。”
所以该把眼睛挪开了!不要老惦记着伺候主子!给我把眼神落在书上!
少年听出夫子的未尽之语,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极为平淡的一眼,无悲无喜,什么情绪都没有,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真的看自己了吗?许惊朔满腔怒火蹭蹭往外冒。
看样子是不把他这个老师放在眼里,一点尊重都没有,看他好似看一尊石雕,一个死物!
这才第一堂课,便不尊不敬,目无师长,往后若真教他个三年五载的,他不得被活活气死,早早短命亡故了?!
早知道教书育人也这般劳心伤神,还不如留在那混沌官场里和那帮狗官继续勾心斗角下去!
一瞬间许夫子什么委屈事都想起来了。
“自来你乔家,还未有过学生顶撞之事,便是最最顽劣不堪的二公子,也素来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角落里的乔良:??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许夫子继续道:“怎料你这小子,初入学堂便如此桀骜,若不加以管束,往后还能得了?”
众人听至此处,脸色皆是一变。
见他果然从书本中抽出一戒尺,众人皆抽了一口冷气,隐隐躁动不安起来。
这东西他们都受过,饶是最勤恳的四哥,也被戒尺打过。
乔良不敢吭声,生怕夫子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把身子缩到前排乔誉的身后,将自己完全遮掩住。
乔誉则冷眼旁观这一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实在索然无味,又低下头,慢悠悠地翻书看。
施芊看看夫子,又看看少年,眨了下眼睛,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唯有乔姝月顿时白了脸色。
她试图插话,可又怕自己求情会火上浇油,急得眼圈更红,可怜巴巴地望向少年。
谢昭凌心头烦躁更盛。
若非她事先叮嘱,莫要再起冲突,他定然——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罢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夫子的面前。
“伸出手来。”
夫子严肃道。
“别——”
乔姝月叫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昭凌分神看去,见她担忧不已,他微微弯了下唇角,想要告诉她无妨,只是挨几下而已,他又不是没挨过打。只要挨上几下,让夫子出了气,他就不会再为难。
结果就在他久久不动时,许夫子以为他又在违逆在反抗,怒不可遏,拿着戒尺的那只手朝着少年挥去。
“啪——!!”
说时迟,那时快。
少年头都未转回来,后脑长了一只眼似得,手本能地飞快擡起,抓住挥来的戒尺。
许夫子猝不及防,被他的力道拽一踉跄,楞在原地。
而后便听得“咔嚓”一声。
戒尺,断成了两节。
一半握在谢昭凌手里,一半因为夫子手麻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屋中寂静得吓人。
连院中的穿堂风都安静了下来。
乔姝月捂住嘴巴,错愕地看着他们。她慌乱间,扶着桌子再度要站起来,太过心急没有站稳,不慎用伤脚抵了下地面。
钻心的疼直冲头顶,她闷哼一声,就要往旁边栽去。
施芊惊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扶。
只见馀光一道黑影疾速闪过。
谢昭凌几步到乔姝月的身边,张开双手,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乔姝月诧异擡眸,对上他不再平静的目光,又低下头,看向他手中。
他另一手中还拿着那半截戒尺。
乔姝月:“……”
谢昭凌扶着她到一旁,抓着她的手腕,让她扶在一旁的柱子上,才退开半步,看向神情呆滞的许夫子。
“是它太不结实了。”
谢昭凌试图解释。
许夫子捡起地上那半截戒尺,怒目而视,“你还狡辩?!”
他用了快十年的戒尺啊……啊!!
谢昭凌低着头,走上前,将另半截双手奉上,“抱歉。”
许夫子深吸了口气,心中默念好几遍圣人言,他为人师表,当宽容大度。
这场闹剧便到此为止吧。
他忍耐着脾气,“罢了,去站着听。”
谢昭凌道了声“是”,默默转身。
除了夫子,屋中其馀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
看着他回到首位,看着他弯腰拿书,看着他再直起身,径直走到了乔姝月的身边站定。
乔良:?
乔誉:“……”
施芊:“哇!”
站着听,就是站到主子身边听?
许夫子听到动静擡头。
细长的眼睛顿时瞪成一双牛眼。
为人师长的权威被再三挑衅,蹬鼻子上脸,险些将许惊朔气到昏厥。
“……竖子尔敢如此放肆!!”
习惯性拿起戒尺,看到那两截残肢,悲愤地怒吼了一声,扔到一旁。
环顾左右,抄起角落立着的扫帚。
目眦欲裂,朝少年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