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一早起来,全院都喜气洋洋的。
今日夫子放了一日假,不用早起上学堂,乔姝月便多睡了一会,辰时醒来时,听玉竹说谢护卫还在院里练剑。
因为李成有半日假,昨晚下值后得了准许便直接回了家,剑他用不上,留在了乔府。谢昭凌便趁着李成不用,多练了一会。
乔姝月拥着被子揉眼睛,嘟囔了句:“原来打小就精力充沛。”
前世即便做了君王,谢昭凌也无一日松懈。
每日寅正起床练剑,卯时上朝,等散朝后还要同大臣商讨国事,忙碌一日直到亥时,才能休息。
刘妈妈将幔帐用
竹钩挂起,面带慈祥的笑,“谢护卫只是喜欢李护卫的佩剑罢了。”
“哟,莫说谢护卫,李护卫的佩剑我瞧着都眼馋。”玉竹抱着乔姝月准备要换的衣裳,畅想着,艳羡道,“那可是夫人特意命西京城有名的工匠打造了一个月才成,咱们府上拢共就五把。”
剩下四把,四位公子一人手里有一把,都分发给了各公子们最信任的护卫。
玉竹酸溜溜地哼了声,“我看就是李护卫占了进院早这便宜才能得着,要是谢护卫也和他同时进院,那把剑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呢。”
她一边说,一边伺候主子更衣。
乔姝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左耳进右耳出。
刘妈妈噗嗤一笑,擡手点了点玉竹的额头,“你平日里不是看不惯谢护卫吗?怎么这会子又向着谢护卫说话了?”
玉竹嘟囔了一句:“我哪有向着谢护卫,我还是不喜欢他。”
乔姝月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地,幽幽来了一句:
“她哪是向着谢护卫说话,她分明是平等地看不惯每一个人,李护卫有,她没有,她就不舒坦了。”
玉竹眼睛微微睁圆,为自己辩驳:“我承认我小性,可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吧?”
“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谁让我想看一看李成的剑,他总护得跟个宝贝似得,摸都不让摸,好像我会给他碰坏一样。”
她手上又没带刺,平时也不是毛手毛脚的性子,怎么她摸一下都不行?
玉竹心直口快,一股脑说完,才发现刘妈妈和主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刘妈妈笑眯眯地,“剑在谢护卫手里,他就让你摸了?”
玉竹面上一阵不自在,蹲下身子,给主子穿鞋,“……那可不吗,早上我找谢护卫,他二话不说就给我了。”
人与人不对比便罢了,一有了相较的机会,某些人便落了下乘。
玉竹小声道:“谢护卫还提醒我莫要伤到手,告诉我要握着哪里不会被割伤……谢护卫比李护卫,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唔……那我若是送谢护卫一份特别的礼物,你们都没有,你也不会吃醋吧?”
乔姝月坐到妆奁前,透过铜镜,笑看玉竹。
玉竹手执木梳,楞了下,“什么礼?”
正说着,紫棉抱着一柄剑进了门。
乔姝月挑眉,“来了。”
玉竹定睛观瞧,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攀云剑?!”
她紧握木梳,愕然失色:“这不是褚将军送姑娘的周岁礼吗?!”
攀云剑乃是百年前某刀匠世家所造传世名剑,在乔姝月外曾祖那一代,由南黎国进贡给大昌,后来当时的君王又赏赐给乔姝月的外曾祖,之后又传了两代人,最终传到乔姝月的大舅舅褚玄英手里。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革了千翎卫副统领的职,以副将之名,随主将西行镇守边陲。
乔姝月降生在褚玄英仕途不顺之时,褚玄英离京时,将自己用了二十年的佩剑送给了乔姝月,只盼她能平安长大。
“这把剑可不是李护卫那个能比的。”玉竹失神喃喃。
就是十个李护卫摞在一块,也不及这一个啊。
刘妈妈面上浮现追忆神色,“当初褚将军对朝局心灰意冷,本想最后再看望一下夫人,不曾想登门那日,姑娘发着高烧,哭闹不停。”
“老爷夫人没有待客的心力,将军郁郁寡欢,也不便多留,怕给夫人添麻烦。”
“褚将军正要告别,是姑娘拉住了将军的袖子,死死抓着不让人走呢。”
乔姝月微红了脸,嗔道:“这点事年年都要说上一遍,都听腻了。”
刘妈妈笑道:“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从前的事,姑娘大人大量,就原谅了老奴吧。”
乔姝月别过头,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脸。
玉竹心情覆杂,挪开目光,给主子梳发,“听说姑娘一直哭,被褚将军抱起来就咯咯笑起来,把褚将军哄得又哭又笑的,在府上多留了好几日。”
一直在乔府住到出发的日子,将宝剑留给了乔姝月。
刘妈妈颔首,“老爷坚决不肯收下,毕竟这是褚氏一族代代传下来,给武将用的,老爷派小厮抱着宝剑追出去三条街都没赶上人,最后不得已留了下来。”
玉竹酸溜溜地,“这是将军给姑娘的,姑娘为何又取出来?好东西就要放在库房里才行。”
乔姝月一眼看透她的小心眼,“好东西若一直放在库房里落灰,那才是辜负了锻造它的刀匠的一番心血。好啦,你一直喜欢舅舅送我的玉镯子,今儿过节,也送给你好不好?”
玉竹眼前一亮,扭扭捏捏,挣扎一番,还是拒绝了,“姑娘不必顾及奴婢的感受,奴婢也晓得的,宝剑就要给厉害的人用,不然就是废铁一堆。”
“玉镯……奴婢虽喜欢,但却不想靠着争风吃醋得来。”玉竹望向窗外,看到角落里那个刻苦的身影,不服气也不行,“这是谢护卫应得的。”
不过主子梳妆就梳妆,为何还要把窗子打开?难不成是监督谢护卫练剑吗?
乔姝月知晓玉竹嘴硬心软,嫉妒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真不要?不要那我给紫棉啦?”
玉竹面色扭曲,咬牙道:“姑娘想给她就给吧,我没事。”
乔姝月捂着嘴笑,“这样吧,你给我梳一个好看的发髻,若是能叫人看呆,我就赏你。”
不是不劳而获就好,玉竹提起精神,兴致勃勃,拈起小姑娘一缕秀发,殷勤道:“姑娘,要让谁看呆啊?是老爷夫人吗?还是几位公子?你放心,我都手到擒来的!”
乔姝月转头看向院中人,看着他一招一式皆力量感十足,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了她心里。
她捧着脸颊,嘴角噙笑,“让谢护卫看呆就行。”
玉竹一脸恍惚。
半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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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家宴于午时开始,巳时刚过,乔姝月便带着心腹婢女赶往主院。
谢昭凌无事可做,将李成的剑放回屋中,带着自己的短匕出了门。
今日难得有空,他该着手调查自己的事了。
来到乔府三个月,谢昭凌无一日不在惦记画像的人。
过去三月中,但凡能出门,他都不放过追寻线索的机会。
要想厘清真相,首先便从画纸的材料入手。
他初到乔府那段时日,便跑完了全西京的纸铺,发现市面上的纸张大抵分为几类,最差的白纸一百张要六十文,家境一般的寻常学子用的便是这类。而与他手里那份最为接近的,便是质量为次优等的,三文钱一张,是大多数官宦人家所用。1
乔家用的就是这一类。
西京城中用得起这类纸的官宦人家不知几何,若从画纸入手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从纸张入手调查失败后,谢昭凌立刻又跑了一趟官府。
他在官府门前与大街小巷穿梭,寻找京城里张贴的各类告示。
纸不行,那就从笔找。
官府发布的寻人告示中,墨的质量并不好。而自己手里的这份,用的是上等的油墨,闻上去还带了股清香。
乔家用的便是这类优质墨,同画纸一样,依旧无法缩小探查的范围。
再看画技。官府的画技生疏,笔触粗糙,而自己手里这份无论是落笔,还是线条,皆流畅自然,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型。
谢昭凌不懂画,说不出更深的玄妙,只觉得自己这份画技极好,断不是公衙里那帮人能画出来的。
查了这两趟,谢昭凌初步得出结论,画师出身不俗,且精于画技。
于是他又在另一个寻常的日子,跑了几家画店。
有一家掌柜问他偏好哪类画作,他不可能给店家看自己的画,所幸寻到一幅与自己手中的相类似的画作,也是人像画。他与店家交流了一番,问到了作者的消息,顺着这条线又往下查了两日,发现作者也并非他要找的人。
他并未气馁,毕竟早就做好了长久追查下去的打算。
他有预感,新的线索就要来了。
这两日他反覆在回忆,自己在悦泉楼时都见过什么人。
能这么清楚地画出他的样貌,必定是近处看过他丶接触过他的人。
捡到画像那日,正是他进悦泉楼的第三天。
反覆搜寻记忆,只记起当日他在悦泉楼外遇到过乔誉,除此之外,他接触的都是在悦泉楼做事的仆从。
谢昭凌记得当时乔誉挡住了一个小姑娘,应当就是小菩萨,或许就是那会她看到他可怜,才会萌生出将他带回来的心思。
这一点也行不通,谢昭凌又有了新办法。
中秋这一日,他利用半日的空闲去了吴氏医馆。
相处几个月,吴大夫大体可以信赖,不过谢昭凌还是有所保留。
他并未提及详情,只是询问有关巫医的问题。
“不知西京城中可有叫得上名号的巫医?”
吴大夫正在配药,听到他的问题,深深皱眉,板着脸问他从哪听来的巫医之事。
谢昭凌没料到吴大夫竟这般不悦,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如实道来:
“晚辈家乡那边巫蛊之术盛行,人人自落生起便与巫医一脉撇不开干系。”
吴大夫冷笑了声,神情厌恶,“自百年前便驱赶出京了,哪儿还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开巫医馆,被发现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昭凌楞了良久,“那若他们有心遮掩……”
“遮掩?怎么遮掩?巫蛊一脉以人试药,他们要想生存下去,就要有一批数目不小的试药人,老夫这几十年还未听说过哪个巫医会来京城。”
“你家乡在哪?”
谢昭凌眸光微闪,摇头,“记不清了,很小时便离开,只知在南边。”
“哦,南边,那倒对上了。”吴大夫思索道,“听说南黎国的众部落还保留着巫医的势力,你家乡应当离南黎很近吧。”
谢昭凌见吴大夫这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便不打算再多叨扰。
谁知他才走到门口,吴大夫忽然将他叫住,脸色有些难看,“你身上那些旧伤,老夫早就想问了,真是这一路北上途中受的吗?”
谢昭凌背对着他,微低着头,没言语。
吴大夫冷哼道:“依老夫的经验来看,不是。你方才说你来自南部,又提起巫医,那老夫便有八成的把握你那伤是如何而来的。”
谢昭凌蓦地攥紧拳头,眼底的情绪顷刻间散去,只剩冰冷。
吴大夫捋了捋小胡子,叹道:“老夫有个忠告……”
他也背过身,继续收拾百子柜。
“数百年前,确实有不少名巫医,谈不上妙手回春,但起码是以医治为底线,并不会害人。但这百年以来……”
“若你曾为试药人,那老夫要对你说,如今所谓的“巫医之术”,大多都是糊弄人的,这是统治者的手段,以行医之名,行龌龊之事,骗骗穷乡僻壤的无知百姓便罢了,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就不必再将巫医的话奉为圭臬。”
“若你不是,那就当老夫在说梦话,只需记住一句话——中医之理,才是正统。”
谢昭凌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路,颤抖着吸了口气,轻声问道:
“人血可以入药,大巫医赐福,万里挑一的巫子之血肉可治百病,也都是假的吗?”
咣当——!
吴大夫一激动把药盒子摔了。
他蓦地回头,半点儒雅之气都没了,气得破口大骂:
“这是哪来的狗屁道理?!还赐福?还巫子?!志怪话本看多了吧!”
“你说的那个什么巫子我听都没听过,我只知道巫医一脉那帮人个个都是畜生,比江湖上招摇撞骗的骗子还不如!”
吴大夫抖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门口的少年。
“我告诉你小子,少信那些怪力乱神没有边际的胡话,哈,你不会真信了吧?老夫还当你多伶俐,结果也是个蠢的。”
“怪不得断了腿都敢自己上手,你们这些愚昧之人,活该残废!”
“哎!你别走啊!老夫还没说完——”
谢昭凌一口气跑回乔府。
和正准备出府赚银子的魏二撞个满怀。
魏二一见他,顿时满面笑意,正欲搭几句话,结果少年别过脸去,理都不理,急匆匆便往府中去。
魏二呆呆望着少年背影,摸了摸脑袋,暗自反省或许是近来太忙,都生分了,等得空了,还得好好维系一下关系。
谢昭凌埋头往里走,一路上经过了许多人,他都无心顾及,或许还遇到了哪个院的主子,他也没停下行礼。
他不常去回想过去体无完肤的那些年。
此刻心里乱成一团,脑海里那些记忆碎片边缘锋利,每一块都如一条刀片,稍加思索,那些回忆便用力从他骨骼中划过,割断了他的骨头,让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不是吴大夫口中的试药人,因为巫医眼中,他本身就是一味药,不需要再多加调和,多此一举。
他就是最纯粹的“巫子”。
且不论这一趟收获如何,关于画像一事,他已没了心绪再去思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昭凌浑浑噩噩回到木兰院,才走到院子门口,便听院中吵吵闹闹的。
原来已经是下午了吗。
谢昭凌手扶着外墙,阖起双眸,静静调息。
院子里乔姝月正叫嚷着:
“哎呦小心点!弄坏了三哥可是要打死我的!”
刘妈妈笑道:“这么金贵?那姑娘你不该带回来啊,就在老爷书房或是大公子那里拆开来看,叫他们动手,真弄坏了也赖不到姑娘身上。”
“那可不行,我是要带回来好好欣赏的,搁在父亲或是大哥那里多不方便,又不是他们找三哥借的,回头真出岔子,三哥还是要找我算账。”
“三公子已经回国子监去了?他还挺放心把这名画搁在木兰院。”
乔姝月不高兴道:“哪儿是他放心啊,他可不乐意了,我足足磨他半个月,日日给他写信,都把他夸出花了,他再不松口,我就真没词了。”
“四公子这下跟着我们姑娘沾光了,老婆子我是不懂,不过看我们姑娘这激动劲儿,想来这画来历不得了。”
乔誉一双眼睛黏在画上,一眼都舍不得挪,手遮着唇,说话声都小了许多,生怕呼出的气体有损画作。
“是前朝大师之作,画者有画圣之称,被数十翰林追捧为旷世奇作。”
刘妈妈吃了一惊,“这么厉害?我瞧瞧……这真瞧不出,只觉得处处都好看。”
谢昭凌听到“画作”二字,立刻睁开双眸。
他又听了会议论,心底有了思量。
“谢护卫?”
紫棉捧着中秋给大家发放的节礼,停在他身边,疑惑地叫他一声。
乔姝月耳朵尖,立刻便听到他的名字,画也不看了,拎着小裙子就往外跑。
她疾步如飞,看得乔誉心头突突直跳,张开双臂护在画作周围,生怕被她带倒,掉在地上,沾了灰尘。
小姑娘冲到少年面前,一个急停。
“阿——咳,谢护卫!站在此处作甚?”
谢昭凌已收敛多馀的情绪,垂眸看着她,“去买了你喜欢吃的糕点。”
他擡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乔姝月眼前一亮,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是节礼吗?”
真好,不光她记着他,他也惦记着她呢。
“嗯。”
“嘿嘿,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我全都自己吃,绝对不让旁人吃一口。”
不远处的玉竹幽怨地说道:“姑娘与谢护卫真是心意相通啊。”
让人羡慕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心意相通?”乔姝月品着四个字,高兴得忘乎所以,“玉竹会说话,赏!”
这下玉竹也满意了,帮紫棉一起去发放节礼。
“刘妈妈,你盯着点四哥,别让他把我画带走。”
乔誉:“……”
刘妈妈笑着应好。
乔姝月冲谢昭凌招手,带着他去到角落里说悄悄话。
“阿凌哥哥,你哪儿来的银子?怎么还有馀钱给我买吃的?”
小姑娘双目闪亮,一脸纯良无害地望着他。
谢昭凌:“……”
他无奈地牵动唇角,从怀中掏出剩馀碎银,“主子,孝敬您的。”
乔姝月擡手推他的手掌,假意推脱,“哎,这怎么好意思啊?”
谢昭凌弯唇笑着,作势往回放,“那我收——”
小姑娘瞪圆眼睛,又赶忙按住他手腕,“就不跟你客气啦,帮你存下,省得你乱花。”
“给姑娘花钱,怎算乱花。”
少年轻描淡写一句话,又甜到了乔姝月心尖尖上。
她抿着唇笑个不停,“三两三钱,进账。”
她随身携带着抢来的钱袋,背过身去,鬼鬼祟祟地把刚抢来的放了进去。
算起来,也有十两六钱了。
这才三个月就攒了十两,那五十两……乔姝月叹了口气。
她以为背过身去数钱,他就不知道自己“孝敬”过多少银子,他眼中噙笑,看着她又将钱袋塞进怀里,没忍住轻笑出声,“姑娘,你帮我存多少了?”
“有事吗?”她回头,警惕地看着他,“存就存着,别问。”
“我不清楚,总得知道距离还清欠款还有多少。”
“你真不清楚?”
“嗯,不清楚。”
小姑娘下巴一擡,“那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就行。”
“到底多少,总有个数吧?”
乔姝月见他不依不饶,擡手推他,“烦不烦,就五两银子问这问那的。”
“五两啊……”
谢昭凌被一双小手推远,若有所思。
那不对,加上第一次没收的二两银子,也就一共五两多。
可她怎么可能说实话?
肯定不止五两,那多馀的银子她又打哪来的?
谢昭凌似笑非笑,审视地打量她。
乔姝月断不可能同他说起自己还敲诈了二哥一笔,干脆紧闭嘴巴,任他如何看都不再开口。
刘妈妈这时走近,“四公子走了,画要收到哪里?”
乔姝月忙道:“放屋里,我等下还要看。”
画!
见她要走,谢昭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乔姝月诧异擡眸。
被她看着,谢昭凌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自在,他眸子漆黑,“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当然啦,走!”
小姑娘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一起往屋里去。
两人在屋中研究画作,一直到天黑用晚膳。
谢昭凌从房中退出来,正欲去吃饭,迎面遇到紫棉抱着一把剑朝他走来。
紫棉话少,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只道这是主子给他的节礼便走了。
谢昭凌握着那把精美的宝剑,久久不能回神。
攀云剑形如其名,剑鞘上的花纹如行云,如流水,花纹繁覆精致,美妙绝伦,触感极妙,一摸就知是千锤百炼才得来的名剑。
谢昭凌饭也不吃了,坐在房中,捧着宝剑,一看就是一晚上。
至夜晚,李成回来。
他休了半日假,下午回来便忙得脚不沾地。
“被二公子抓壮丁,累死了。”李成一回来就往榻上倒,“你说他们院里十几个护卫,都不够折腾的。”
二公子不知又抽什么风,读书不成,又嚷嚷着习武。
从乔府南边开辟出一片空地,打造了一个练武场。
李成唠唠叨叨说了半晌,口有些渴,爬起来倒水。
他进门时没注意,以为谢昭凌在榻上躺着,一翻身起来,才见着桌前坐着个孤影。
他吓了一跳,摸黑走过去,把灯点亮。
看清少年的表情,李成缓缓张大了嘴。
众人眼中的谢护卫,大多时候都是冷淡的,不屑与人交往,独来独往,像一头孤狼。
他最初来到府上,对谁都充满敌意,哪怕后来相处久了,他的进攻性不再那么强,可一看便知心头上竖着一堵高高的墙,难以逾越。
李成一直对少年有些惧怕,尤其是被踹了一脚以后,他更不敢同他套近乎。
可此刻却在少年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绪。
是李成做梦都不敢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少年身上的情绪。
——温柔?
李成又看了会,暗自笃定,就是温柔。
就像画中的那个人。
看什么呢?
李成低头看去。
这一眼直接叫他惊呼出声,“这不是攀云剑吗?!”
虽然姑娘降生时他还没来乔府,但托刘妈妈的福,每年都要说上几遍那段过往,李成听多了,自然就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李成见谢昭凌满眼疑惑,便坐了下来,同他解释起来源。
半晌,说完。
少年眼中的情愫更盛。
“姑娘竟将攀云剑送给你了。”李成艳羡地感叹,“姑娘这般重视丶喜欢你,我也想……”
——“喜欢你”。
谢昭凌红着耳朵,抿唇笑了。
小菩萨拿走他攒的银子,无外乎就是不想让他走。
她说过,害怕他离开。
她还说过,会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谢昭凌手轻轻拂过剑鞘,觉得那一刻或许已然到来。
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
她救下自己,无关利用,无关诡计。给他提供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免于被人欺凌与漂泊之苦,让他有了光明正大存活于这世间的身份,让他和寻常人一样入学堂读书习字,还送他这么名贵的宝剑。
谢昭凌一直很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就像李成一样。
他来这里的第一日就注意了李成的剑,不敢同人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
他悄悄觊觎,只他自己知道。
现在属于他的宝剑就躺在他的掌心。
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在意他的人了。
此时此刻,他已心甘情愿为她驻足。
谢昭凌擡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近来总有,一想到她,心跳就会加速。
却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能感知到,他有了想要留在她身边的欲望。
很强烈的欲望。
谢昭凌缓缓吐出一口气。
擡起头,对上李成呆滞的目光。
他心情极好,把剑往前送了送,“怎么?你想要看看吗?”
李成缓了缓神,惊喜过望,“多谢!”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剑,一边欣赏,一边感叹。
谢昭凌起身灌一壶热水,沏了两杯茶。
他背对着李成,嘴角还噙着温和的笑意。
“我刚刚看你看得出神了,你或许不知,其实我对你最初的印象就是方才那般。”
谢昭凌想到宝剑,笑了声,“哪般?”
“看着剑的时候,那种温柔丶温和的模样。”
“温柔?”
李成小心翼翼拔剑,点头道:“姑娘早早给过我一张画像,让我去探查你的情况,我那时混进了悦泉楼的后院,看到你正被人为难。”
谢昭凌蓦地怔住,他顿住,手中的茶壶慢慢放下。
李成无知无觉,又道:“可惜后来那画像被风吹走,不慎遗失,不然你照一下镜子就能发现,同画上的你一模一样。”
“……”
房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没听到动静,李成心头生出不安。
他望着那道僵住的背影,试探道:“小谢兄弟?”
“……”
他一直寻找的暗中人,竟然是……是她吗?
脑海中忽然又出现逃亡路上,那些差役,那些乡绅的模样。
他们拿着他的画像,按住他的脖子,上下打量,又满意地狞笑着,将枷锁套在他的腕间。
——“小心些,别割破了。”
——“嗐,破了就用碗接着嘛,不会浪费的。”
画像。
走到哪儿都摆不脱的画像。
只要有那画像,他无论逃到何处,都逃不出割腕放血的命运。
攥紧的拳头死死抵在桌上,压得他指骨通红,五指之痛钻心入骨,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手伤还是心伤所致。
他目光阴沈,如夜晚幽深不见底的湖水。
拼命压抑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绷紧如一张弓,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
再转过身,声音竟全哑了。
“什么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