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
郑丰南踏进书房,擡眼便见男人懒洋洋地坐在书案后。
他敞着外袍,露出里头雪白的寝衣,墨发披在背后,单手支颐,神情恹恹。
听到动静,只微擡了下眼,淡淡一瞥,眼皮便又耷了回去。
似乎对来访者并不欢迎。
郑丰南原本面带笑容进来,见状笑意顿住,慢慢地,神情变得覆杂。他微眯着眸,站在门口,安静地打量起来。
管家在身后出声:“小将军,药已放温,该喝了。”
郑丰南回头,见一小厮端着白碗走近。
那小厮不言不语,走路也没声音,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见屋中的男人“嗯”了声,小厮才敢踏进屋子,将药碗放下,而后半刻不停,又退了出来。
谢昭凌将药一饮而尽,放下碗,用帕子擦了嘴,才慢声道:“郑公子,还站在门口作甚,下着雨,都淋湿了。”
郑丰南低下头,摸了下自己潮湿的袖子,深吸口气,再擡起头,面上又挂上和善的笑容。
房门紧闭。
二人既是熟识,也不再多做寒暄。
郑丰南道:“谢将军,我送你的礼物,想必已收到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昭凌很难对他露出好脸。
郑丰南察言观色的本领一向很强,一见他这表情,便知事情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郑丰南讪笑了两声,含糊道:“罢了,那事已经过去,不再提了。今日在下叨扰,不为邀功,是有更要紧的事。”
从前每次见面,郑丰南都要苦口婆心地同他说上许久的交心话,今日也不知怎么,许是赶时间,他语速都比平常快上几分,更是免去说废话的功夫,直奔主题。
郑丰南郑重地打了个拱手,语气诚恳:“在下想把将军引荐给三爷。”
谢昭凌这才擡头,正式看向郑丰南,纳闷道:“我并未答应与你合作,为何要见他。”
“谢将军近来比初回京时风头更胜,竟还搏得了陛下的青眼,实乃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想必近来有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想拉拢你……将军当然可以继续考虑,但是,看在咱们认识多年,我又帮过你许多次的份上,请将军给一个机会,跟我去见三爷一面。”
郑丰南没等他拒绝,又忙道:“你相信我,见过他,你会同意与我们共谋大事的,他……他与你想象的不同。”
谢昭凌向后靠在椅背里,勾了唇角,漫不经心道:“我从未想象过他。”
“那将军今夜可以想一想了,三爷这次不知要在京城留多久,我们要见他得尽快。”
谢昭凌沈默片刻,将其中一只手里一直把玩的飞镖随手一掷。
郑丰南蓦地闭紧双眼,只感觉一道劲风擦着自己的耳朵刮了过去。
咚——!!
而后响起脚步声,谢昭凌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刚刚那是什么。他苦笑道:“将军恕罪,在皇宫之中,我们的人不便现身,只能如此。”
这几年过去,少年长高了不少,如今竟需要他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这
双眼睛,已能让他下意识生出畏惧的心。
谢昭凌垂眸道:“你的主子常年不在京中,却能搅动风云,也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郑丰南惭愧道:“将军过奖。”
谢昭凌轻笑了声,意味深长:“他通敌叛国,总要有大本营才对?”
郑丰南倏地噤声,垂下头,避而不答。
“边境的线都已拔除干净,他不在京城待着,还能去哪?”
“将军不必激我,若决定与我们同谋,这些你自然都会知晓。”郑丰南咬紧牙关,半分不肯透露,他怕对方再为难自己,目光隐晦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他压低声,“将军,这些话在下不想说给乔姑娘听。”
谢昭凌蓦地转过头,目光深寒,带了几分凌厉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剑,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方才脱衣时,将剑也卸下了。
郑丰南被他这个动作惊得头皮发麻,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拱手告饶:“将军,我来时在外头见到了乔府的马车,还有乔姑娘身边常伺候的人。”
他无奈道:“下回私会,千万记得让下人走远些。”
谢昭凌:“……”
床帐之内,乔姝月默默拉高被子,将自己的脑袋也埋了进去。
她无声嘟囔反驳:“才不是私会。”
她来舅舅家串门而已,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可是她头埋在他的被褥间,男子的气息将她密密实实包裹。
脸颊慢慢升温。
眼下说不是私会,确实不能令人信服。
乔姝月一时分心,加上帘子外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有几句话她没听清。
等她屏息再去偷听,郑丰南已经准备告辞。
人走到门口,打开门,外头的风顿时吹了进来。
床帐随风鼓动,露出了被子一角。
郑丰南没敢往那边看,垂着眼睛,好心提醒:“人家四哥一路跟过来,此刻就在外头守着,我也瞧见他了。将军……保重。”
谢昭凌:“……”
乔姝月:“……”
人渐行渐远。
谢昭凌将门关合。
他走到床边,沈默片刻,将帘子拉到两边,用钩子重新挂好。
乔姝月从被子里探出头,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脸通红一片,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红晕。
谢昭凌坐在她身边,二话不说,将人拥进怀里。
乔姝月擡手揪住他的衣袍,往外扯了扯,埋怨道:“你为何将自己的衣裳也脱了?!”
他穿成这样,多引人误会啊,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谢昭凌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防着他猜到你在这,干脆让他以为,我们之间已有……”
后头的话他隐去,偏过头,吻上她的耳朵。
乔姝月颤了两下,往他怀里躲,“你这话好没道理,防他猜到,索性暴露给他,这是怕他不知?”
谢昭凌在她耳畔低声笑道:“他若诚心拉拢我,自此之后,必定会同样忌惮着你,不会再轻易伤害你。”
“我想他也知道了我的意图,为了讨好我,他也会保着你。”
至于郑丰南为何会讨好他,他还没想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既知道柳三不是和柳氏站在一边,那他可以借柳三之手,借力打力,将整个柳氏拖垮。
柳氏一族几次三番害她,早该消失了。
当然,脱掉外袍,摘下发冠,更多的是满足他的私心。
比如——
他们此刻衣衫不整地拥抱在一起,比方才更像新婚。
二人在床榻之间又耳鬓厮磨了一阵。
他抱着她不撒手,一亲上就没完。
乔姝月不敢推他胸口,只好虎口卡住他的喉咙,把人往后推。
感受到掌心处喉结滑动,她又赶忙松手。
谢昭凌笑着退开,调侃道:“谋杀亲夫?”
乔姝月面红耳赤,恼道:“想得美!”
“是想得太美了。”谢昭凌摸了下喉咙,笑道,“做梦都想做阿月的夫婿。”
这油嘴滑舌的模样,愈发有前世陛下的样子。
乔姝月拢着肩侧的长发,躲开他炙热的目光,往床下爬,“走了,四哥还在,小心他等会冲进来和你拼命。”
她坐在床边,低头找鞋子,“你这儿可有梳妆的地方?我总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地出去。不然你让玉竹进来,她帮我整理。”
找半天没看到鞋,一擡头见谢昭凌不知从哪将鞋变了出来。
他拎着绣花鞋蹲下去,抓着她的小腿,就要为她穿鞋。
乔姝月害羞地往回缩,手去拉他衣裳,局促道:“你快起来,这不好……”
前世陛下都没对她做过这些,这未免太卑微。
谢昭凌手掌握着她的脚,眼尾微扬,无所谓地笑了声,“伺候姑娘,不是我应尽之事吗?”
“你还真把自己当下人了?”
乔姝月看着自己的脚被人塞进鞋里,不好意思地擡袖遮住脸。
腿被人放下,他又起身靠近,帮她整理衣领。
乔姝月放弃挣扎,任他摆弄。
末了他手指勾起一缕长发,说道:“我可以帮你挽发。”
乔姝月放下袖子,诧异道:“你又会?”
他们还小时,他就会梳小女孩的发髻。怎么她及笄了,他还会。
事实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乔姝月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专注为她挽发髻的男人,酸溜溜道:“这又是你从哪个女孩身上学来的?”
谢昭凌看了镜子一眼,对上她谴责又怀疑的目光,弯唇道:“和一个伍长学的,他家夫人双臂残疾,每日都是他为夫人梳发。”
“伍长家里没有婢女,或是其他女性亲戚吗?”
“没有,他家境贫寒,买不起婢女仆从。”
乔姝月错愕不已:“那他出来打仗,他夫人在家中谁照顾?”
谢昭凌表情淡了下去,“他被强行征兵,哪顾得了那么多。村里只几户邻居,家中也都没有男人了,一群老幼妇孺,相互帮衬着生活。”
他手上动作停下,缓缓吐息,将情绪压下去,才道:“他走后没一个月,他夫人就故去了。”
乔姝月瞳仁轻颤,沈默下去,不再开口。
男人手指灵活,几下就将她一半的头发扎起来,他轻声道:“伍长说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什么年龄的发髻都会,我便同他全学了一遍。”
乔姝月情绪低落,“嗯”了一声。
而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等发髻束好,谢昭凌亲手将发簪插到她头上。
乔姝月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陛下从未帮她挽发。或许因为他们早不相识,他没在军营里和那个伍长学过,所以他不会。
如今他会的倒是比前世还多。
乔姝月站起身,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我该走了。”
她转身要往外。
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抱着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是个不幸的人,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追兵,以及我为何还要挣扎下去。”
“遇到你之后,我开始不再思考活下去是否有意义,我知道了人但凡活在世,就必定要为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初虽然算是逃离,可于我而言,也是走上了另一条更开阔的路。”谢昭凌声音很低,听上去有些难过,“阿月,我在外面,见了太多苦命人。”
“我总在想,你当初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我是否也可以帮帮他们。”
“我想为自己积点德,这样就算曾做过什么坏事,也能抵消一些。”
他不想自己遭报应死得太早,他还想和她长久地在一起。
乔姝月擡手按在他手臂上,“阿凌哥哥,不是说杀过人,就算做了坏事。”
不杀旁人,死的就是他们。
这只是他在自保而已。
如今这个世道,心慈手软才是大忌,活不长久的。
谢昭凌将人放开,扳正她的身子,面对着她,小心翼翼试探:“若我之后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会不会厌弃我?”
乔姝月知道他所说为何事,直白问道:“谋反吗?”
谢昭凌没言语。
她笑了笑,摇头,她主动上前,双臂勾住他的腰,投入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去做便是,我不会阻你。”
谢昭凌又默了良久,轻声呢喃:“不该有那么多战乱。”
四处征兵,穷兵黩武,又克扣军粮,冻死了远离家乡的战士们。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人追随吗。
谢昭凌将人抱紧,埋在她肩头,深深呼吸,汲取能量。
等他们二人从府门出来,已然又过了半个时辰。
乔誉举着伞,孤身站在雨中。
雨一直不大,但衣袍下摆全都湿了,显然已经站了许久。他见到他们,才从阴暗处走出,直直迎上去。
他走得不快,面上也没什么恼怒的表情,可乔姝月却觉得他气势汹汹,已经快要克制不住。
她眼皮一跳,赶忙小跑过去,拉住哥哥的手臂,撒娇:“四哥,你怎么不进去,都淋湿了,月儿好心疼。”
乔誉没搭理她,却也没将她拂开,毕竟妹妹怎样都没有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他看到她的发髻与离家时不同,再一看身后那个男人面上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一颗心就往下沈。
擡手将妹妹护在身后,又将伞递给她。
毫无预兆,一言不发,用力地朝男人挥拳。
谢昭凌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自回京起,乔誉便想揍他一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下不够,还想再来,乔姝月尖叫一声,忙上前拦。
“四哥!四哥,他没对我如何,你别打他!”
乔誉心知这男人虽坏,但对妹妹是呵护万分的,不至于没名没分就把人要了。
但正因无名无分,才更不应该故意引人误会,败坏妹妹的声誉。
谢昭凌低眉顺眼,温顺道:“四哥,别伤着手。”
乔誉:?
乔誉素来低调文雅,如今也被这狗男人逼得撕下多年的伪面,露出几分不曾示人的尖锐来。
他指着人,沈声警告:“我明日来找你,别躲。”
谢昭凌笑得友善,“我恭候着,四哥。”
乔誉被恶心得要命,又要冲上去揍人,被乔姝月拼命给拖走了。
兄妹俩拉拉扯扯往回走,能听到小姑娘替他说话: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险些没命,你怎能打他?”
“他又不是因我受的,为何不能打?莫要以道义之名来捆绑约束我!”
“哎呀,他受了伤,四哥宽恕他一回嘛。”
“你翻来覆去没别的可说了是不是?罢了,待我明日再来算账。”
“那我同你一起来。”
“我告诉父亲去。”
“四哥,你多大了还告状啊!你从前不这样!”
“他从前也是要脸之人。”乔誉甩了下袖子,被气得不轻,脱口骂道,“他那么老,叫谁四哥!”
乔姝月:“……”
当晚乔誉被膈应得失眠一宿,转日去找谢昭凌发泄了一通。后来力竭,就赖在将军府上好好睡了一觉,又一夜过去,神清气爽,才勉强消气。
再转日,宫中忽然有风言风语传来出来——
太子生病了。
这事其实不算严重,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养上几日就能好。
可乔姝月知道,太子不会好起来。他会重病,直到一年后病故。
从这时起,朝局变得混乱,距离乔氏遇难也愈来愈近。
有些事要在一切发生之前先解决,再拖下去,不知还有什么变数。
若真等他站到柳三爷身边,乔家还能接受他吗?乔家人可不知柳三爷和柳氏一族不是一条心。
乔姝月闷在房中,认真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写下一封信,命紫棉送去将军府,亲手交到谢昭凌手中。
谢昭凌一早起床,一如往常地画了一副美人图。
画毕,紫棉的信送了过来。
谢昭凌展开信件,上头只有简单平常的几句话和一首诗。
“今日心情好。”
“早起读了一首诗,有一句不懂,想请教阿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1
“阿凌你说,她会被抛弃吗?”
开篇一句话,便叫谢昭凌瞬间想起那日分别时她的话——
“只看我何时心情好,没准一个寻常的清晨,我睁眼觉得今日该答应,就去找你了。”
那句话,再配上这样一首直白热烈的情诗,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谢昭凌将信贴在胸口,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喷薄欲出的情感。
胸腔里心潮汹涌,将他的理智顿时击得七零八落。
他提起画笔,在一张干净的画纸上潇洒提下几个字,来不及等墨干,便往外冲。
动作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脚,把在院中等候的紫棉吓了一大跳。
一眨眼的功夫,谢昭凌走到近前,将回信递给紫棉。
紫棉话不多,接过信便福身告辞。
谢昭凌望着紫棉离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还久久望着。
半晌,转身回屋。
走到险些绊倒他的门槛前,止步。
怔楞驻足良久。
擡手捂住了脸,气息颤抖,低低笑出声来。